贾平凹:文学创作的“秘密”
要谈文学创作,我实在是作难。文学涉及的内容太多太多,有些问题我自己这辈子也搞不懂、搞不清。我常感叹,我拿了个碗到瀑布下面接水,瀑布下来的水量特别大,但我最多只能接一碗水。在这条路上,我曾经困惑过,但也获得了一些关于文学的感悟,并使我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了下去。文学被边缘化,但不会消亡
我们遇到的这个时代,应该是社会的大转型期,这个时代非常传奇,也非常诡异,没有什么事不可能发生。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个感觉,或许我的年龄大了,我经常在家里坐在窗前发呆,有时看到外面的街道,看到一座座高楼、楼上的广告和门牌、路两边的草木,看到来来往往的人穿着各种颜色的衣服,我突然想到那些盲人是看不到这些的,而我却看到了,就感到非常新鲜。平常没有这个感觉,突然间想到了。如果你是一个盲人,突然睁开眼睛看到这个世界就会特别惊奇。我做饭时到厨房把水龙头一拧水就流出来了,一按煤气灶上的开关火就燃烧了。我就经常想到我小时候怎样去泉眼挑水,当时我家离泉眼还有一段距离,下雨、下雪路特别泥泞、特别滑,挑半桶水回来特别不容易。那时家里没有煤,只有柴,把山上的树全砍了,30里内没有树木,砍了之后还要背回家,所以我就感觉如今生活这么方便,就十分快乐。
但有时看到我的孩子,看到邻居和一些朋友,他们整天都在说减肥,不吃或者少吃主食,只吃素菜、水果和各种营养品。人类生存离不开主食,如果要追求美,只吃蔬菜、水果和营养品,能健康吗?如果人都长得像一朵花,上帝造人还有什么意义呢?
这时我就想到了文学,当今的文学似乎也是这样。现在的文学被边缘化了。许多人在怀念上世纪80年代,那时文学特别热,一部短篇小说可以全民阅读,一个作家可以在一夜爆红。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文学有太多的新闻元素,现在媒体高度发达,新闻元素完全从文学中剥离了,文学就成了纯粹的文学。现在整个社会不热衷于文学可以说特别正常,文学毕竟是一小部分人敏感的活动。此外,文学本身也有了问题。现在的文学确实太精巧、太华丽,而中外文学史上的经典作品,有些现在看起来很简单,有些显得很粗糙,但它们里面有筋骨、有气势、有力量。文学最基本的东西是什么?就是写什么和怎么写的问题。“写什么”关乎胆识和趣味,“怎么写”关乎聪明和技巧,这两者都重要,而且是反复的,就像按水中的葫芦一样,按下这个,那个又上来,这阵子强调这个,过阵子又强调那个。在目前,我们强调怎么写,但更应该强调写什么。
文学被边缘化,但并不像有些人担心的文学就要消亡了,实际情况是爱好文学的人越来越多,各地都有不同层次的文学活动和规模不一的文学讲堂。为什么说它消亡不了,因为文学是人与生俱来的东西,是人的一种本能。至于从事文学创作的人,他能不能写出作品,能不能写出好的作品,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因此,每个人都有文学的潜质和本能,成功与否的区别只在于这种潜质和本能的大或小,以及后天的环境和他本身的修养。
我曾经到一个人家的院子里去,他的院子里有一堆翻修房子时拆下来的旧墙堆起来的土。下了一场雨之后,土里长出很多嫩芽,一开始这些嫩芽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当这些嫩芽长到四指高的时候,就分辨出了哪些是菜芽,哪些是草芽,哪些才是树苗子。它们在刚刚破土而出的时候,每一个嫩芽都是雄心勃勃地要往上长,实际上最后只有树苗才能长高。当时看到这些土堆上的嫩芽时,我心里就很悲哀,因为这些嫩芽长出来了,即便你是树的嫩苗,可这堆土的主人很快就要把它搬走了。所以说一棵树要长高长大,一方面取决于它的品种,一方面还要取决于生长的环境,文学也是这样。
我的文学青年岁月
记得40年前,当时我20多岁,在西安有一帮人是业余作者,都非常狂热,当时组成了一个文学团社,我给这个团社取名“群木文学社”,意思就是一棵树长起来特别不容易,因为容易长歪长不高,许多树木一起长的时候,虽然拥挤,但是在拥挤之中都会往上长,容易长得高、长得大。
现在陕西很多知名作家当时都是“群木社”的。那时我们条件特别差,但是热情特别高,也不梦想在各单位当科长、处长,大家都很年轻,也不急着谈恋爱,一心只是想着文学,一见面就是谈文学,要么就是写东西。那个时候写东西就像小母鸡下蛋一样,焦躁不安,叫声连天,生下来还是一个小蛋,而且蛋皮上还带着血。从那时一路走过来,走到今天,回想起来有喜悦、有悲苦,写出来作品就像莲开放一样喜悦,遇到了挫败就特别悲苦,这种悲苦是说不出来的。
上帝造人并不想让人进步太快,当一个人从“123”开始学起,慢慢学到什么都会了的时候,这个人就该去世了,而他的孩子并不是从他现有的知识基础上进步,而是又从“123”开始学起。人的一生确实太短,根本做不了多少事情,即便是像我这样的人,大学一毕业就从事文学工作,我也是一路摸着石头过河。稍稍懂得一点小说怎么写、散文怎么写的时候,我就老了,没有了以往的那种精力和激情。我记得年轻的时候整夜不睡觉,一篇散文基本上一个小时就可以写完,那时文思泉涌,现在老了,最多写上两个小时,写一下就看看厨房里有没有什么吃的,精力和激情大大消退了。
我在西安也带过研究生,我给他们讲文学,一般不讲具体的东西,文学上的具体东西没法讲,只能是大而化之,比如怎样扩大自己的思维,怎样坚持自己的思考,怎样建立自己对世界、对生命的看法,怎样改造建设自己的文学观。我觉得这些是根基,是需要整个儿来把握的。别的东西都可以自己在以后的写作过程中慢慢体会、慢慢积累。
讲文学如同讲禅宗,有些东西可以说出来,有些东西说不出来。就像人走路一样,人生下来慢慢自己就会走路了,但是如果你给他讲怎么走路,这个人可能就不会走路了。所以很多东西是不能讲的。严格来说,文学写作是最没有辅导性的。
我一直认为,文学其实就是一个作家给一部分人写的东西,一个人的写作不可能让大家都认可,就像吃饭一样,有人爱吃川菜,有人爱吃粤菜,有人爱吃鲁菜。我平常是吃素的,我承认肉是好东西,但是我就是不吃,因为吃了以后不舒服。读书也是一样。我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学生都跑了,学校就空了。我中学的图书馆就是一个平房,里面开了一个小窗口,就是图书馆的借书口,那个口能钻进去一个人。我和另外两个同学钻进去偷书,进去之后房子很黑,堆了一地书,一人摸了一本出来,一本是《鲁迅杂文》,一本是《红楼梦》上册,还有一本是《矿山风雷》。
当时我就把这几本书拿回来读。那时年龄小,我读《红楼梦》就有感觉,能想象那些人的事情,说的那些话,好像多多少少我都能理解,但是我读《矿山风雷》就读不进去。我没有矿山方面的现实体验,但我更没有类似大观园那样的生活经历呀。作家是各人的路数不一样,或者说品种不一样,这就像萝卜就是萝卜,白菜就是白菜。你给狗吃肉,它只给你看门;你给鸡吃菜叶子,它还给你下蛋,你不让它下,它还憋得慌。这就是品种不一样。
别人问我什么叫故乡。在我理解,故乡就是以父母的存在而存在,父母在哪儿,哪儿就是故乡,父母不在了,就很少或永远不去那个地方了。那么作家呢?作家是以作品而活着。大多数作家都不是社会活动家和演说家,如果你太能活动,太能讲话——古语中说,“目妄者叶障之,口锐者天钝之”,意思是你如果目空一切,什么都看不惯,天就会用一片树叶子将你的眼睛挡住,让你变成一个瞎子;如果你伶牙俐齿,尖酸刻薄,上帝就让你变成一个哑巴。
文学是天赋,也需要方法论
每个人开始写作的时候都是先看了某一部作品,产生了自己写作的欲望,起码我是这样。开始搞写作完全是爱好和兴趣,只是写作时间长了,写到一定程度以后你才会产生责任感、使命感,你才会发现文学的坐标其实一直都在那里,你才明白它并不容易。这就和男女谈恋爱、结婚、过日子一样,开头完全是一种爱好,后来就要承担很多责任。
文学是起起伏伏的历史。一种观念、一种写法兴起,从兴起走向没落,这时候必然就有人出来,有了新的观念、新的写法,这些人就是大师,就是大作家,就是开宗立派者。我们要研究的是这些人想了什么,这些人做了什么,怎么就有了这些想法、这些做法。中外很多大作家值得具体研究,读作品、评论、专著,我们总能摸清很多作家的路数和写作规律,可以借鉴和学习很多东西。当然这个世界上也有很多作家你是没有办法学习的,有的你就没有办法掌握他的写作规律。或许这是一种天意,上天在每个时期都会派一些人指导人类,如同盖房子一样,必须要有几根柱子几根梁。
我们不可能是柱是梁,但我们要思索柱和梁的事,起码要有这种想法。我们的思维被小时候受到的教育和环境限制得太多,所以一定要扩展思维,要明白文学是什么,作为个人来讲,你要的是什么,你能要到什么。
我记得我在年轻的时候搞创作,自己常常也很疑惑,一方面特别狂热,什么也不管,一天坐在那里看书或者是写东西,但另一方面总害怕自己最后不成功。那个时候成功的标准就是发表作品,或者是写出好作品别人能认可。
当时我很矛盾,请教过很多专家,也请教过很多编辑,但没有一个人能知道你能写下去或者是写不下去,也没有人敢说你能不能成功。后来自己写得时间长了,别的功能消退了,也干不成别的事,只能一条路这么走了。再后来自己有了想法和体会,就是一个人能不能把事情做成,每个人会有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就像吃饭一样,你到朋友家去做客,人家给你盛了一大碗饭,你马上就能感觉到自己能不能把它吃完,如果吃不完就盛出一点。文学创作上的感觉也是这样。
文学书写的是记忆的生活
中国社会特别复杂,很多问题不一定能看得清楚,好多事情要往大里看,好多事情又要往小里看。把国际的事情当作自己村里的事情来看,把国家的事情当作自己家的事情来看,要始终建立你和这个社会的新鲜感,保持对这个社会的敏感度,这样才会对整个社会发展的趋势有一定的把握。能把握住社会发展趋势的作品就具有了前瞻性和张力,作品与现实社会有一种紧张感,这样的作品就不会差到哪里去。
这种自觉意识一旦成为一种习惯,我们就能找到所需要的题材,而你所需要的题材也必然会向你涌来。我们常常对一些人或事说“神奇”,其实做任何事情做久了,“神”就上了身。我的一个小学同学后来成了我们村的阴阳先生,婚嫁、丧葬、盖房全是他来看穴位和日期,凡是按他看的穴位和日期办事的都很顺利,凡是不按其行事的都出了事。大家都说他是个神人,但我了解他,他的文化水平并不高,对《易经》也不是很精通,为什么他那么内行,就是这项工作干久了,神气就附了体。写作也常有这种现象,如果你变成一个磁铁,钉子、螺丝帽、铁丝棍儿都往你身边来。当然,对磁铁来说,木头、石头、土块就没有吸引力。
从某种角度上来讲,文学是记忆的,而生活是关系的,文学在叙述记忆的时候表达的又是生活,就是记忆的生活,写生活也就是写关系,写人和自然的关系、人和物的关系、人和人的关系。有一位哲人讲过这样一句话:生活的艺术没有记忆的位置。如果把生活作为艺术来看,它里边没有记忆,因为记忆是有区别的。
文学本身是记忆的东西,你表现的完全是你记忆中的生活,而生活又是关系的。想清楚这两者之间的微妙处就会明白该写哪些东西,又如何写好那些东西。同时,文学也要写出生活中的关系。现在到处都在强调深入生活,深入生活也就是深入了解关系,而任何关系都一样,你要把关系表现得完整、形象、生动,就需要呈现细节,没有细节一切就等于零,而细节在于自己对现实生活的观察。
比如说,生死离别、喜怒哀乐构成了人的全部存在形式,人对其都是以应该如此或不应该如此、接纳或不接纳、抗拒或不抗拒等来下结论。实际上从上天造人的角度来看,这些东西都是正常的。但人不是造物主,人的生死离别、喜怒哀乐就表现得特别复杂,细节的观察就存在于这种复杂性中,既要有造物主的视野,又要有芸芸众生的眼光,你才能观察到每个人的独特性。
表面上看,人和人之间的独特性是人和人的区别,实际上是共有的存在,只是表现的方面、时机、空间不一样罢了。
我在上世纪90年代写过一篇文章,其中谈了一个观点,就是云层上面都是阳光。意思是,任何民族、区域的宗教、哲学、美学等在最高境界上是相同的,最高层的东西都是一回事,只是这个国家在这片云朵下,那个国家在那片云朵下,这里太阳高照,那里阴雨连绵。既然把我生在这一朵云之下,我就用不着跑到那一朵云之下写作,我就写我这里的阳光或是细雨,而在我写雨天时,我脑子里一定要想到这片阴云之上充满阳光。
(摘自《五魁》,贾平凹著,作家出版社2017年9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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