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何称博尔赫斯是“作家中的作家”?
卡尔维诺在关于“经典”的十四个定义当中,首要提及的一个标准就是那些正在重读的书。重读意味着反复,意味着以自身的经验映照博尔赫斯,意味着从旧文中发现新的意义。重读是反观自身的最好方式。读博尔赫斯除了一遍遍重读之外,没有别的选择。而选择重读最好的方式当然是选择单行本。我并非为译文版的单行本进行辩护。但是单行本的好处在于,我们把每一本都看作是他者的对照和区别。诗人帕斯在评价博尔赫斯时说,他虽然发展了三种体裁:随笔、诗和短篇小说。但是这三者之间的区别并不明显,他的随笔读起来像小说,他的小说读起来像诗,他的诗让人以为是随笔。联系三者的,是思想。的作品是一个由互相连结的船只组成的系统,他的随笔是可航行的河流,这些河流全数流入他的诗和小说。在我的阅读印象中,能够担当得起文学化身的作家寥寥无几,而博尔赫斯就是我心目中无限文学的化身,是我文学的源头和滋养。但是这种文学的滋养却是无法言明,因为你不知道从博尔赫斯的文学中确切地吸收到了什么。我们可以模仿很多作家的风格,语言,叙述,但是却无法模仿博尔赫斯。这某种意义上因为他是一位百科全书式的小说家,更重要的他的文学是纯粹的文学,是脱离地面腾空而起的文学,是摆脱地面引力的文学,是毫无滞重轻盈无碍的文学。这样的文学已经脱离了形式与内容、小说与随笔、虚构与真实,历史与现实的区分。
也有很多作家说不喜欢博尔赫斯的作品,因为他们觉得博尔赫斯脱离了现实的语境,淘洗剩下的只有语言的诡辩和哲学的智慧。贡布罗维奇说博尔赫斯是肤浅的,因为“他说的东西对我来说没有多大的价值。太过狭隘,太过文学,悖论、妙语、诡辩——一句话,都是我讨厌的东西。”“他扎根于文学,我扎根于现实。”
《少年Pi的奇幻漂流》作者扬·马特尔评论博尔赫斯时说,他被称为“作家中作家”,我们似乎能在他的作品中可以找到关于写作所需的一切最佳特质。但在扬看来看来,这恰好就是博尔赫斯最大的问题,因为“一本好书可以让人更加投身世界。在阅读过程中,我们貌似偏离了现实世界,可是一旦读完这本书,我们却会对世界更加了解。书籍增加我们对世界的洞察力。可是,当我读博尔赫斯的作品时,我读得越多,反而觉得这个世界变得越小,越远了”。
与其说这是两个作家的对立,倒不如说这是两种世界的对立。博尔赫斯的文学超脱于现实之外,但在别人的评论中总会被拉回到地面之上灰尘之中。这种评价是不公平的,因为文学是无限的,我们不能用有限来限定无限。
从十几年前开始读第一本博尔赫斯,到现如今几乎经常性地重读博尔赫斯,一个巨大的改变在于,我眼中的博尔赫斯不是越来越浅薄,而是展现出了愈来愈广阔的世界。这不单单是拓展的眼界问题,而是在自己的阅读中注入了一种永恒的生命和经验,这大概就是卡尔维诺说的,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从不会耗尽它要向读者说的一切东西的书。只不过,我不是读的一本书,而是一个作家的全部作品。这也是博尔赫斯所说的作家的隐喻:一个作家身后留给人们的不是他的作品,而是他自己的形象。形象被注入其作品中。对许多作家来讲,每一页都可能是败笔,但那些东西集中在一起,就是作家自己留在人间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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