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子长安》第八章 昨日黄花
窗外的小雨滴滴答答从屋檐落在芭蕉上,这是入秋以来的第一场雨,床上那往日俊俏的少年,仿佛已是昨日黄花,如今消瘦得不成人形。紫云伏在床头,面色憔悴,这是第十三天,十三天来,李天程一直昏迷不醒,门外传来轻盈的脚步声,玄青抱着一床棉被进来,和紫云一样,往日神采奕奕的脸上看不到一点血色,玄青真人道:“天气转凉,给天程加床被子。”紫云抬起眼皮,和玄青四目相对,玄青故意转过头,怕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出难言的忧伤,玄青将被子递给紫云,转身离开,紫云将被子展开,给李天程盖上,完毕,他看了看李天程单薄的脸,忍不住又一次泪水滑落,她想出门呆一会,正当转身,却发现手被人紧紧拉住,她先是一惊,随后一阵狂喜:“天程醒了!天程醒了!”这一声叫唤让门外一脸平静的玄青也心潮澎湃,忍了多日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她嘴角泛起了涟漪。李天程抓住紫云的手,睁眼看了看四周,像是失忆已久,对一切都感觉那么陌生,忽然他奋力坐起身来,挣扎着想要下床,口里念念叨叨:“报仇……报仇……为师父报仇……”这可不是紫云等了十三天想要的结果,紫云抱住李天程,声泪俱下:“不要报仇,不要报仇,你昏迷那么久,好不容易等到你醒过来,我不要你报仇……”紫云哪里拦得住李天程,她奋力喊玄青师父,玄青从门外蹬蹬跑进来,李天程看着面色苍白的玄青,他知道玄青师父和圆通师父的感情,师父离去,最难过应该是玄青,一阵酸楚涌上李天程心头:“玄青师父,我要为师父报仇!”玄青从袖口里取出一块白绢,递给李天程:“两个月前,你师父就知道他的大限将至,这封信是他留给你的,你自己看看吧……”李天程真没想到,师父居然提前就料定了自己的死期,而且还留了遗书给自己,李天程心里不是滋味,小心翼翼颤颤巍巍接过白绢,展开,这确实是圆通师父的笔迹:天程:为师已知命不久也,为师出家前,做过很多错事,有的错事就算用生命来偿还,也无济于事。白马寺修行多年,我日日忏悔,担心又盼着,这一天,终究是来了,来了,但并不可怕,也许这才是我的解脱。人生如白驹过隙,感谢我佛,能和你师徒一场。我走之后,切勿追问仇家,更不要为我报仇,你是个孤儿,没有父母,也没有仇家,我辈恩怨不属于你,切记!过个普通人的生活,才是真正的幸福。照顾好你玄青师父。圆通,绝笔! 李天程紧紧攥着白绢遗书,有些泣不成声,他对着天空喊道:“师父,你为什么不要我报仇,为什么不要天程替你报仇,为什么……”玄青抱住李天程道:“天程,记住你师父的话!”李天程蜷缩在玄青怀里,此刻的他像个未长大的孩子,他抱着玄青,抽泣着,他百感交集,除了“师父”二字,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金色的银杏树下铺满金秋的黄,紫云扶着拄拐杖的李天程出来走动,任何人卧床多天不出门,都会对这个世界感觉陌生,似乎连自己的双腿也不属于自己。这山间的白桦、银杏和枫叶一个赛过一个红,地上的草已枯萎。忽然紫云发现旁边白桦树上缠有绿色蔓藤,蔓藤上结着大大小小的紫色果实,有的果实从中炸裂,翻出白皙的果肉,紫云拉着李天程问:“快看,那是什么?”“八月瓜。”李天程从小在山林长大,对眼前这植物再熟悉不过。“八月瓜……八月瓜……这八月瓜能吃吗?”紫云琢磨着。“当然能吃……”李天程想起小时候师父带着他上山采八月瓜的场景,不禁黯然神伤。“真的吗?”紫云有些将信将疑,但她不想看到李天程愁闷苦脸的样子,“我去给你摘!”李天程还未说“别”,紫云已经提着长裙跑了过去,这小妞还真不赖,虽是大家闺秀,但穿林上树的绝活一个也没落下,只见她双脚蹬树干,屁股一撅身体一纵便往上爬,不一会就上了丈高,紫云一手抓树杈,另一只手去够藤蔓上的八月瓜,也难得她身轻手巧,逮住两个硬生生从藤蔓上撕扯下来,远处一拐一瘸的李天程扯着嗓子对她大喊道:“小心啊!”紫云神气十足,得意洋洋道:“这点小事还难不倒姑奶奶。”“我是说小心头上的蜥蜴!” 李天程补充道。“什么?”紫云抬头一看,只见头顶上一只绿白相间的蜥蜴正专心致志瞅着自己,这不看则已,一看吓得紫云“哎呀”一声,也不管自己正站在一丈高的树上,松手便往下跳,李天程见状不好,忙不迭地甩掉手中拐杖,躬身冲过来,毕竟卧床这么多天,身体还不是很适应,李天程一跤踉跄倒地,远处“砰”一声响,紫云结结实实摔在落叶上,李天程连滚带爬来到紫云身旁,紫云对自己自讨苦吃的行为倔强得不肯认输,仰望着天空憋着不哭,李天程见状忍不住笑了,紫云伤心透了,纤手捶打李天程,怪嗔道:“都怪你,都怪你,你还好意思笑!”李天程也意识到自己不该嘲笑紫云,好歹她也是为自己才去爬树的,于是一秒钟后,李天程换了个脸,刚才的笑痕可是一点也寻不见踪迹,他对紫云道:“你说的对,都怪我不好,有没有伤着你。”紫云抬着下巴朝自己的脚示意,李天程问道:“脚摔了?不是吧,让我看看。”李天程检查了一遍紫云的脚裸:“看样子没什么大碍。”“谁说没什么大碍了,我腿都断了!”腿当然没断,李天程可争不过紫云:“那怎么办?”紫云举起双手,李天程心想:“腿摔了和手有什么关系?难道手也摔了?”李天程连忙爬过去拉住紫云的手仔细检查了又检查,点评道:“这手有些纤瘦,过于白,看样子是缺血,不过没有骨折现象。”紫云翻着眼,嘟嘴道:“笨蛋笨蛋,李天程你就是个大笨蛋!”李天程被骂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想起当年师父问自己“你知道女人什么时候会骂男人笨蛋吗?”李天程当然不知道,圆通感叹说“女人心海底针,你还要时时刻刻知道这海底针在想啥,如果她以为你应该知道而你不知道,那可就麻烦了。”李天程哈哈笑道“有如此深的领悟,看来师父是被女人骂过?”圆通没理他,李天程歪着头追问“师父,骂你的那人是不是玄青师父?”圆通抄起身边的蒲团,朝李天程脸上“啪”地扔过去。想当年嘲笑圆通师父,现在轮到李天程自己,第一次被女人骂笨蛋,李天程苦思不得结果,只好躺在紫云旁边,同样举起双手,他细心感受着这是一种什么心理,忽然,李天程脑洞大开,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对紫云道:“哦,我知道了,你这是在伸懒腰——”他话音未落,只听“啪”一声响,李天程感觉自己左脸一阵火辣,紫云气得吹眉瞪眼,怒气冲冲骂道:“我腿断了,背我!”“背就背嘛,干嘛又打人……”李天程摸着左脸不快道。李天程有些害臊,毕竟是第一次背一个女人,他试探着把身子靠过去,离得有点远,紫云一把揪起他的脖子将他拽过来,然后纵身跳上背,狠狠地在李天程屁股上来了一巴掌,嘴里嘟一声:“驾——”李天程感觉自己的血液全跑到了脸和脖颈间,浑身燥热,他只顾低着头快步往前走,紫云从兜里掏出一个八月瓜,塞进李天程嘴里,天真的笑容让任何男人都难以拒绝,李天程嚼着这八月瓜,表情奇怪极了,紫云问:“怎么样,好吃吗?”这还没有开裂的八月瓜表示尚未成熟,而且紫云塞李天程嘴里的,不仅没开裂,连皮也没剥,说好吃吧,违心,说不好吃吧,又扫了紫云面子,李天程只好敷衍道:“你自己尝尝啰。”紫云还真塞了一个没开裂的八月瓜在嘴里,接着只听哇啦哇啦的呕吐声,李天程转半边头过去恳请背上的女人:“喂,姐姐,不要吐我脖子上好吗……不要……不要……哎……我的头……” 一辆马车疾行过了未央宫南门,在承明殿前停下,马车上下来一人,径直进了承明殿,此人正是皇帝身边最红的宦臣冯万天,冯万天稽首道:“冯万天见过陛下!”皇帝放下手中的黄绢折子,问道:“此去匈奴,有何收获?”“近一年,匈奴兵工无加,士卒无加,屯粮无加。”“这么说,至少一年,匈奴人是没准备打仗了?”“是,”冯万天道,“匈奴单于愿继续与大汉交好,今年的朝贡里,献出了一千匹骏马,以示诚意。”“一千匹骏马?”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皇帝略略有些吃惊,沉吟道,“匈奴人最近是不是日子不好过?”“陛下真是神算,”冯万天道,“最近两年北方草原干旱,匈奴的日子并不好过,和陛下领导下风调雨顺、国富民强的我大汉比起来可是差很多。”听到冯万天的赞扬,皇帝哈哈一笑:“匈奴日子不好过,我们就更不能放松警惕,大家只知强敌可怕,殊不知有一个日子不好过的邻国更危险。”冯万天道:“陛下高才远识,咱家佩服得五体投地。”皇帝喜欢冯万天的地方,其一就是此人说话很受听,跟会说话的人在一起,至少心情会舒畅很多,皇帝道:“马屁少拍,没什么事你就退下吧。”冯万天道:“咱家还有一事。”皇帝道:“讲。”冯万天道:“咱家此去匈奴,还给陛下带回一礼物。”“什么礼物?”皇帝自觉有些奇怪。冯万天凑上前去,颇为神秘,他和皇帝亲近惯了,俯到皇帝身边压低声音嘀咕了一阵,只见皇帝龙颜大悦:“哈哈哈,这礼物,朕喜欢,传!”冯万天对门外候着的宦臣喊道:“把东西抬进来。”两名太监抬着一黑布口袋进来,口袋有三尺多高,里面装的一堆东西仿佛在动,太监解开袋口,只见漏出一人头,定眼一看,是一小男孩,小男孩的嘴被一坨纱布堵住,他呜呜说不出话来,冯万天叫人把布扯下来,小孩哇啦一声哭了,嘴里说着听不懂的胡语,皇帝凑到小男孩身旁细细打量一番,道:“没错,胡言乱语,地地道道的匈奴人。”皇帝俯下身强挤出一个笑容对小孩道:“想爸爸了?”小孩被吓得往后一哆嗦,他听不懂这些人在说什么,但他知道这些都不是什么好人。“小朋友,不要怕,只要你父亲听话,我保证你能见到他!”皇帝说着,自己哈哈笑了,这笑声并不爽朗。 书案上,横铺着一匹白色丝绢,西门念月用朱丹笔在丝绢上勾勒着,他画的是七片叶子。“圆通手颈上的七叶刺青,和洛阳古道行刺皇上的人属于同一组织,”十三叔道,“叶状刺青是九煞门的身份标志,九煞门由九个分煞组成,最高统领为天煞门主也称九煞宗主。九叶是九煞宗主独有的标志,七叶与分煞门主同级,剩下的按叶数区分,例如,刺有六叶便是六叶杀手,刚入门的,只有一叶。”“八叶呢?”西门念月问。“这个……目前还不太清楚……”十三叔好像没太注意这一点。“既然按叶数来区分,那肯定少不了八叶。”西门念月喃喃自语,“圆通为何要在死前割下手颈上的七叶刺青?”十三叔思索道:“会不会是代表着和九煞门结下的恩怨都已了结?”西门念月记得圆通割下七叶刺青时候的眼神,他看着西门念月,好像要说什么,然而又没有说……十三叔继续道:“刺杀皇上这等大事,不管成功与否,对一个杀手组织来说,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这九煞门不会不清楚吧?现在朝廷可是满城抓人!”“有人出钱,就会有人出力,对杀手来说再正常不过……这九煞门行刺一事,可不单为了钱那么简单……”西门念月沉吟道,“城北渡口的渭家帮,洛阳城郊的洛鹰门,河东郡的九天一杀,几乎全被一锅端得措手不及,而九煞门的人,却一个也没抓着。”“这……”十三叔不敢想,“难道是利用朝廷之手,铲除竞争对手?”“不排除这种可能!”西门念月道。“少爷可听说过九煞夺命令?”“九煞夺命令,十日必见血,”西门念月道,“圆通应该是收到了这东西。”“看来江湖传言真有其事。”“江湖传言,真真假假,”西门念月道,“对了,江湖人怎么说那紫衣女子?”“有些说法……不过……还没证实……”“哦?”“传言紫衣女子,是九煞宗主暮云巅的长女暮紫烟,目前是九煞门人煞门主,手下管有一百零八名六叶杀手。”打从第一次见面,西门念月就知道暮紫烟和自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西门念月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那是一种微微的刺痛:“有她最近的行踪吗?”“探子昨日传书,暮紫烟和另外两人出了长安城,沿河水往北而去。”“沿河水往北?”西门念月铺开地图仔细看了又看,口里念念有词,“河东,西河,太原,雁门……雁门……”西门念月在“雁门”两字上斟酌良久,十三叔不理解:“雁门离此一千多里路,她去雁门做啥?”“你可知每年十月,都是匈奴人进贡的日子。”十三叔当然不知,又不是送给自己,干嘛要操这么多心:“匈奴人送给朝廷的贡礼,和九煞门有什么关系?”“别忘了九煞门是做什么生意的。”十三叔感觉有些不可思议:“这九煞门再厉害,他们也不敢打朝廷的主意吧?”“他们要是不敢,就不会有上次洛阳古道行刺一案,而且……”西门念月又想起了什么,“今年的朝贡,可是一份大礼。”西门念月的消息是从冯万天那里得来的,他知道,今年匈奴人准备了一千匹骏马,既然西门念月能拿到消息,九煞门没有理由不知道。“一千匹?”十三叔咂舌道,“他们能吞下吗?”西门念月想了想,吩咐十三叔道:“准备马车,出发雁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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