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如何写出“薇”菜的多种做法
◎遆存磊川岛在《和鲁迅相处的日子》中,回忆自己初到厦门时,先生做了一道干贝清炖火腿请大家吃,并说:“干贝要小粒圆的才糯。炖火腿的汤,撇去浮油,功用和鱼肝油相仿。”他有些感慨:
“收拾火腿是不容易的,鲁迅先生既能收拾,又能选佐料,还知道它的功用,炖的火候也恰到好处,在我看来都是难上加难的。后来在一九三五年底写的那一篇《采薇》中,(《故事新编》)伯夷叔齐把薇菜做成烤薇菜、薇汤、薇羹、薇酱、清炖薇、原汤焖薇芽、生晒嫩薇叶……虽只是因为山上买不到酱油,做不出红烧、红焖、红炖的薇菜来,但花式也够多的了,可见鲁迅先生对此道也有研究,无怪他批评‘厦门人似乎不能做菜也’。”
这个回忆很有趣,我们实不知道鲁迅会做干贝清炖火腿,而川岛不仅可快朵颐,且联接《采薇》中二贤人山上食生活之薇菜各样做法,虽为鲁迅原本所写,但川岛于现实之联想,仍是独特的,因他是亲历者,无可取代。
由此,对薇发生兴趣是自然而然的了。薇的名气,自不待言,从《诗经》中“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到太史公为伯夷叔齐立传,薇——几成为一种古老的文化记忆,直至现今。关于其吃法,还可看看他种,翻王磐《野菜谱》,记“野菉豆”(即野豌豆,诗经中的薇):“茎叶似菉豆而小,生野田,多藤蔓,生熟皆可食。”其后有韵语:
“野菉豆非耕耨,不种而生,不萁而秀;摘之无穷,食之无臭;百谷不登,尔何独茂。”
朱橚《救荒本草》,记野豌豆:
“生田野中。苗初就地拖秧而生,后分生茎义;苗长二尺余;叶似胡豆叶稍大,又似苜蓿叶亦大;开淡粉紫花;结角似家豌豆角,但秕小。味苦。”
后又云做法:“采角煮食;或收取豆煮食;或磨面,制造、食用与家豆同。”
可看出一些分别,《故事新编》中的伯夷叔齐“烤薇菜、薇汤、薇羹、薇酱、清炖薇、原汤焖薇芽、生晒嫩薇叶”,显是在吃薇的茎叶,《野菜谱》之“多藤蔓,生熟皆可食”,应指的亦为茎叶,而《救荒本草》,显然在吃豆荚中的豆。
关于野豌豆,我曾在初春时节相隔不到一周的时间,分别在南京和北京,于路边或公园见过。一个长约二尺,叶大花艳;另一约为数寸,瘦骨伶仃。形态差别,是因地域与气候,但均生有豆荚。
野豌豆为羽状复叶,两两成对排列整齐,结于蜿蜒曲折的茎上。每一“枝”之叶片数目并不等同,多半逾十片,样子美观。花多为红色或紫色,小小的,虽不太起眼儿,但春天的初始,草丛中开出这样一些小花来,仍是可喜的。
经友人提醒,且亲眼见野豌豆,且拈其叶片观察过,此种薇菜能否烤、炖、焖、晒,似是有疑问的。而事实上,薇这一古老名称下,存在两种草本植物,一是豆科野豌豆属,另一是紫萁科的紫萁,即蕨菜。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之“蕨”条有云:
“而孤竹之墟所产尤肥,以蕨绝音同,更曰吉祥。伏腊燕享,转以佳名。登翠釜,不复忆夷齐食之而夭矣。至其灰可以烧瓷粉,可以浆丝,民间习用而纪载阙如。”
孤竹国乃伯夷叔齐的故国,吴其濬说得清楚,二贤人食的是蕨,即薇(有《采薇歌》:“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兮”)。正因是蕨,所以可以“烤薇菜、薇汤、薇羹、薇酱、清炖薇、原汤焖薇芽、生晒嫩薇叶”,且川岛又说“红烧、红焖、红炖的薇菜”,而若为野豌豆,怕是没这么多吃法的。
不过,据《本草纲目》薇条,“集解”云:“藏器曰︰薇生水旁,叶似萍,蒸食利人。《三秦记》云︰夷齐食之三年,颜多不异。武王诫之,不食而死。”条目末,时珍自己说:
“薇生麦田中,原泽亦有,故《诗》云︰‘山有蕨、薇’,非水草也。即今野豌豆,蜀入谓之巢菜。蔓生,茎叶气味皆似豌豆,其藿作蔬、入羹皆宜。《诗》云︰采薇采薇,薇亦柔止。《礼记》云︰豕以薇。皆此物也。《诗疏》以为迷蕨,郑氏《通志》以为金樱芽,皆谬矣。项氏云︰巢菜有大、小二种︰大者即薇,乃野豌豆之不实者,小者即苏东坡所谓元修菜也。此说得之。”
迷蕨者,紫萁的另一别称,时珍说“谬矣”,即不认为是薇。吴其濬的看法与此是相异的,而其濬在时珍后,自然是未认可时珍的考证。
宋庄季裕《鸡肋编》中,谈春兰:“后至衢州开化县,山间多春兰。而医僧允济谓兰根即白薇也。按白薇一名白幕,又名薇草。本草乃云:生平原川谷。陶隐居谓近道处处有之。又与兰小异,然药肆皆收货为白薇,未知是否?夷齐采食,岂谓是邪?味虽苦咸,大寒,而无毒也。”白薇与野豌豆、蕨分属不同的科,立论迥异,而庄季裕以疑问的语气说出,或自己亦未能确定。
还有一种新说,是流沙河在《薇菜不是蕨菜》一文中提出的。他认为薇不是蕨,“《尔雅》说薇即蕨,致误原因可能是《采薇歌》‘采其薇矣’古时或作‘采厥薇矣’(其厥互可通用),厥字又误添了草头作蕨,原句遂成‘采蕨薇矣’,乃至混同一物”。亦怀疑薇菜是野豌豆,“《说文解字》段玉裁注,他说就是蜀中的豌豆尖。此说可疑,因为首阳山采薇时,豌豆尚未传入中国。野豌豆是后代俗名,古只名薇,野生山中。”流沙河有一推测,“蜀中野菜多,有叫做灰灰菜的,我猜想灰乃薇之误写,可能就是薇菜。也是段玉裁说,清代北京官园种薇,供宗庙祭祀用,他必定见过吧。”灰灰菜古称藜,似未见有人说它是薇菜,流沙河此说,可供一存。
尽管薇之归属仍有些扑朔迷离,但不管怎样,有些疑团亦无伤大体。且让我们再一睹豆科的薇在日本的记录,乃柳宗民《杂草记》的“乌野豌豆”条:
“小巧的紫红色豌豆花凋谢后会生出并排的几条豌豆荚,豌豆荚成熟后变成纯黑色,这也是叫它‘乌野豌豆’的原因。它的豆荚十分坚硬,尤其是前端,采摘技术不好的话还会被刺痛手指。据说豆子可以炒来吃,但我没有尝试过。”
此位日本园艺家未尝试过吃野豌豆的果实,但明宗室朱橚汇集门客编写《救荒本草》一书,对其怎样煮食或磨面记载如此详尽,显然是有着元末兵连祸结的饥饿痛感,而感同身受者,无非草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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