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和诗性的力量——篇小说与一位小说家
不知道你是否有过这样的经历:你的职业是作家,却对文字本身有深深的麻木感,既不想再读,也不想再写。很艰难地写下一字,一句,一段话,却忍不住果断清空又绝望于无法从头开始……你的职业是老师,是演说家,是主持人,是新闻发言人,擅长说话却开始感觉不想说话,一点都不想,只是希望置身一种广大的沉默之中……你的职业是舞蹈演员,却不想上舞台,而是宁愿坐在观众席,甚至连观众席都不想坐,干脆离开工作的地方,一直走一直走,直走到杳无人迹处,至于接下来要做什么,你其实并不知道……还有各种各样的情形,很抱歉我无法一一列举。总而言之,你突然厌倦了所做的工作,突然对你曾经擅长的一切感到倦怠。如果这样的情绪你也曾经有过,甚至它在你的生命中所占的比例越来越重的话,那么我想,你会喜欢我即将谈论的这篇小说——蔡东的《照夜白》。《照夜白》中最重要的人物叫谢梦锦。她是一位老师,从教多年,教学经验丰富。她“擅长说话”,“深谙此道”,然而突然有一天,她对上课开始变得无比厌倦无法忍受。为此,她不惜装病。甚至在督导来课堂听课时,她也没办法像以往那样,“根据白色表格上的评价标准,结合督导的喜好,调整讲授次序,讲最恰当的内容,揣摩、判断、选择……”她甚至幻想,有一天到了教室,可以坐下来,不说话,学生也不说话,大家就这样一起沉默,一言不发,等到一堂课结束,再寂然散去。
小说中除了这位不想说话的老师,还有一位同样不想说话的节目主持人,是一位男性,名叫陈乐。他是谢梦锦课堂上的学生。他之所以来到这个课堂,是因为他也突然不想说话,相反,他想沉默,想听听别人说话。两个都以说话作为职业的人,却都不想说话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离奇之举?并非不具备做一个好老师或好的主持人的天赋,也不是出于某种技巧的欠缺,只是因为他们不愿意。为什么不愿意?对于谢梦锦来说,她从教了六年,职业倦怠是有的。陈乐大概也是这样。然而,这并非谢梦锦不想说话的根本原因。更为根本、更为内在的原因,在于她意识到,她正在过着的,是一种与她的心性相抵触的生活,是一种她不想过的生活,是一种非本真的生活。她清楚地意识到,她所“擅长”的“说话术”中有许多并非她真正相信的所在。因此,她经常分神,甚至是陷入挣扎。当她张开口,发出一种声音时,却总有另一个声音在响起:“口才是成功最重要的因素。成功这个词总是自带重读强调效果。这节课我们一起探究说话的艺术。说话术。人是群体性动物,每个人都想在群体中受到大家的欢迎。大家是谁?每个人也都要掌握沟通和交际的技巧。诱导操纵。”这又并不只是两种声音的冲突或交战,更是两种观念的冲突或交战。
除了不想说话,谢梦锦还不想参与不必要的社交活动:“回想起那一个个夜晚,在灯带的照耀下谈论不感兴趣的话题,看着关系普通的两个人却非要表现得比实际情况亲密些,回到车里再回到家里,扭头一看,看到一大片滞重的空白站在已逝的几个钟头里傻笑。复又端详镜中的自己,好像变丑了,两团潮红徒劳又懊丧地浮在脸颊。不过是一个个毫无自由意志的公共的夜晚,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谢梦锦的困境在于,“说话术”和她的生活信念是冲突的,虚伪的“社交术”和她的生活信念是冲突的,然而,作为一个社会人,她无法拥有完全的自由意志。她甚至开始感到某种吊诡:她越是“成功”地施展“说话术”和“社交术”,就越是觉得本真的生活,她真正想过的生活,在离她越来越远。因此,谢梦锦所极力反抗的,并非只是职业倦怠;她所试图反抗的,还包括实用主义的、实利主义的社交方式,以及种种不值得过的生活方式。她所试图守护的领域,也远比职业世界要广大;她所渴望看到的,是“世界和人本来的样子”,是世界和人如其所是地存在。
小说之所以叫《照夜白》,和谢梦锦的一个布包有关;这个布包上有一幅古画,其原作应是唐代著名画家韩干的《照夜白》;照夜白又是一匹马的名字,一匹白色的骏马,是唐玄宗李隆基的坐骑。韩干画作中的照夜白,被栓于木桩,却又显然不甘于束缚,相反,它双目圆睁,昂首嘶鸣,时刻想着冲天而去。
韩干画中的照夜白为木桩所束缚,蔡东小说中的谢梦锦则为她的职业以及种种不合理的社会生活规则所束缚,照夜白和谢梦锦之间有着一种内在的、精神性的对应。谢梦锦在和陈乐谈起照夜白时,陈乐说,“照夜白,三个字连在一起,骤然一亮,有一种光明感。”蔡东引入马的意象,同样是一种照亮——它照亮了现代人所处的幽暗之境。至于谢梦锦最终能否过上属于她的本真生活,小说里对这些并没有明确交待,而是终止于迷人的一瞬间。
对于小说而言,这样的结束方式同样是迷人的——再看看纸上,却并不是什么都没有,起码有一束信念之光。
《照夜白》是一篇小说,读它,也像是在读一首悠长的诗。它的语言和细节,形式和结构,都非常讲究,没有丝毫的马虎,更有一种诗性的美。小说一开始便写雨天的气味,写“衬衣的布料在呼吸”,写衬衣一呼一吸间弥散的香气,写石榴花开的动人时刻,以及其它的美却未必具有实用价值的事物……凡此种种,都增加了小说的诗性意味。值得注意的是,它们都不是作为外在的、孤立的物而存在的,而是结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与谢梦锦的诗心与诗性生命观相呼应。
对《照夜白》的谈论,到此已大抵可以结束,不过我还想略为谈谈这篇小说的作者还有她的其它作品。
她是写《无岸》与《往生》的蔡东,是写《净尘山》与《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的蔡东,也是写《照夜白》和《天元》的蔡东。蔡东的这些作品,风格和主题各异,却都有很强的实感。当然,在当下有实感的作品是很多的。不过它们又大多局限于对现实的表面再现,无法对现实进行再造。它们完全依附于时代,注定出现得快,消失得也快。蔡东的写作,源于现实却不局限于现实,着力于在虚实相生中创造出可以和现实世界平行存在的文学世界,自然会有不一样的生命力。
蔡东作为一个作家,有她的独特之处。面对喧嚣的种种,她亦能沉下心来,有沉思的能力和耐力,能思及问题的根本。她的写作能力体现在,面对日常题材时总是能再进一步,再深一层。蔡东还懂得运用智性和诗性的力量,借此减轻现实的重量,摆脱现实的限制,让人物身上那些黏稠的泥淖逐渐风干,一一脱落。
写作者自身的信念与爱,让蔡东可以既关注时代的风潮,又不会轻易被风潮所卷走。对于笔下的人物,蔡东时常是怀着爱的。以《照夜白》中的谢梦锦为例,她显然是处境堪忧,却终究是有同事燕朵和学生陈乐在支持她,助她度过难关。这种情节的安排,大概和蔡东的不忍之心有关。我们知道,在现实生活中,更为堪忧的处境是可能存在的。对现实的观察,蔡东称得上目光如炬,准确而敏锐;但她的小说,从来不是阴冷的色调。在对现实的理解上,她能无限地接近极致;最终落实于写作,她所提供的,又并非极致叙事。她的写作,也并非与极致叙事相对应的温情叙事所能涵盖。三年前,我在一篇关于蔡东的文章里曾经说过,“在面对社会世界的时候,蔡东是一个批判现实主义者,然而,在面对人的时候,她终归是一个有悲悯情怀的人文主义者。”这个判断,或许并没有过时。蔡东的写作,深刻而温暖,适度而清明。或许可以说,这是一种以人文精神为底的批判现实主义写作。来源:《十月》 李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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