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围城》 钱锺书说了什么？
《小说逸语:钱锺书〈围城〉九段》 栾贵明 著 新世界出版社 2018-1
◎陆文虎
栾贵明先生的《小说逸语》是研究《围城》的一本新书。我读后颇受启发，发现了许多会心之处。
作为后辈、同事、友人、学生和追随者，栾贵明曾经与钱锺书先生交往三十多年，成为钱先生事实上的学术助手。所以，他有机会聆听或者看到钱先生关于学术研究和文学创作的一些尚未公开发表的意见，当他把这些意见记录下来，就成为非常珍贵的研究资料。《小说逸语》没有走高头讲章般的路数，而是从细微处入手，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全书都是如是我闻，却真实可信，引人入胜。
《小说逸语》记述了钱锺书先生关于《围城》主题的明确表达，那就是“人，人类，人类的困境”。钱先生在本书中写了我国现代文学中落墨不多的“某一类人物”，所写到的只是一小群人物，但因能够充类至尽、穷神极相，以形而下示形而上，深刻地描摹出中国人历久积淀的文化心理，揭示出全人类的生存困境。作者旁观人生，指点世态，书中虽无大段说教之词，然而，读者却能为人物和事件所感染，对人生恍然如有所知，从而获得一种觉悟的快乐。
“围城”所描绘的乃是人类理想主义和幻想破灭的永恒循环。经过作者的艺术想象和创造，《围城》中时起时伏，处处申说的，都是理想的不断升腾和一再破灭。经常是事将成矣而毁即随之，浪抛心力而已。人们终身处于“围城”境遇而不自知，经本书作者点破，始深然之。“道阻且长、欲往莫至”，“是浪漫主义遥远理想的象征。”
《围城》主题的另一种寓意，便是西方存在主义所谓的“众里身单”。钱锺书先生曾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后半期在欧洲游学三年，亲身体验过现代物质机械文明社会，并且认真研究过包括存在主义在内的多种西方社会思潮。钱先生对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雅斯贝尔斯、萨特及存在主义哲学的精神之父克勒凯郭尔十分熟悉，曾在《管锥编》、《谈艺录》中多次征引。在存在主义者看来，现代社会固然是髙度物质文明的社会，但是人却受到空前的挤压，人格与世界、身体与周围环境、自我与外部世界的严重对立以及世界的内在不合理性和分裂等等，使人类堕入异化、隔膜、孤独、无助，所谓“众里身单”的精神苦闷境地。《围城》中的方鸿渐自从留洋归国，尽管时时处处与人应酬，稠人广众之中也曾抛头露面，却“觉得天地惨淡”，深切地体会到“拥挤里的孤寂，热闹里的凄凉”，常常感受到一种难耐的内心孤独。
《小说逸语》不仅记录了钱锺书先生关于《围城》和文学创作的许多深层次思考，还详细地记述了钱先生的用字艺术。以成语为例。成语是比较复杂的汉语言现象，有的是词，有的是词组，有的是句子，有的甚至是文章（故事、掌故），钱先生却认为“成语不成”。于是，他不仅自铸伟辞，为现代汉语贡献了新词，还活用语词、成语，使得笔下的文字更加生动鲜活。我也曾常常到钱先生家里，听他指点文坛、谈笑世事，种种言说，不仅独具只眼、入木三分，而且不时将旧词新用，妙语连珠，美不胜收。
《小说逸语》还传达了许多极有价值的信息，例如，钱先生竟然早在1984年就提出用计算机处理中国文学的数据，他对于中国古典数字工程的先见之明，令人惊叹。他大力倡导、积极支持并具体指导了栾贵明、田奕诸先生的古籍电子数据化研究。
《小说逸语》还透露了钱先生要用小说打败小说的想法。这让我想起了塞万提斯想用骑士文学打倒骑士文学的用意。这是一个有价值的、值得研究的课题。
栾贵明先生是北京大学古典文献专业出身，现在却成了文科电脑专家，举凡文献学、编程、统计……都驾轻就熟。书中各种数据统计随处可见。
说来有趣，1942年，钱先生曾讲到《谈艺录》的成书经过：“余雅喜谈艺，与并世才彦之有同好者，稍得上下其议论。”友人冒景璠督撰诗话，曰：“咳唾随风抛掷可惜也。”于是，钱先生逐条笔记，就有了《谈艺录》。栾贵明先生把钱先生谈话中关于《围城》的话一一记下来，于是，就有了《小说逸语》。
读了《小说逸语》之后，我十分期待栾先生记述《管锥编》诞生逸闻的《大书出世》早日问世。我深知此书必能助我真正读懂《管锥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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