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缘——别离1
位于城市的东边，有一个小村子，名为东隐村。市区往东过去，路会越来越窄，直到被两片树林夹住的地方只剩下一条双向一车道的马路，供来往这里的汽车出入，道路的两旁都设有公交站点，而在东边站点的右边有一个通往村子的出入口。树林并不大，只是有着许许多多的树木，这些树木纵横交错，数目众多，置身于其境，犹如迷宫般难以辨认方向，却是天然形成的。阔别多年的邵志承，重新踏进这片树林，竟也在这片树林迷了路，找不着方向，可是他却记得村里人经常叮嘱孩子们：“若是有一天找不着回家的路，就顺着小溪的逆流方向走回来，小溪在入口30步的左边，即那排枫树下。”树林的树种各不一致，唯独小溪边上种满了枫树，所以很容易辨认。邵志承边走边数着步数，一会儿便看到了小溪。溪流如蛇，溪水清澈透明，水至深可淹没一支竹竿，却也能看清水里青石子的纹理，宽约三十丈，一直蜿蜒至树林的另一头。春天的树林，全只有一种颜色，不及秋季时五颜六色的好看，单单枫树到了秋季，便有了另一种色彩，那时枫叶倒映在水中，宛如一个婀娜多姿的红衣女子。邵志承看着这条清澈透底的小溪，继而抬头仰望枫树，童年和年少的回忆交织在心头，百般滋味。少顷，便顺着小溪的逆流方向走去，溪边上的路好走，却有点长，仅单程就要30分钟，才出树林。天朗气清。群山环绕，土地平旷，阡陌交通，屋宇错落，山峰上的瀑布倾泻而下。记忆中，家乡的模样，仍是离开前的样子，未曾改变，就连即将陌生的人们，在这一刻，也会变得熟悉而亲切起来。黝黑而结实的皮肤，通红而粗糙的双手，挑担忙碌的身影。曾几何时，年迈的父母双亲，也是这里的一份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便是他们的一生吧。这个陌生又熟悉，熟悉又疏远，疏远又亲切的家乡。刚起程时，他想要汽车司机快点，刚下车时，却又想脚步慢点。所谓游子兮，每逢佳节倍思亲。游子归，近乡情更怯。房屋在树林出口的右手边，沿着一条小小的田野泥路过去，便就是屋宇错落的小巷。邵志承走进小巷，不知哪家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和远近村人们聊天时的嬉笑声，与眼前这一群快乐地玩耍着的孩子们的打闹声混合形成了独特的乡音，热闹而熟悉着。邵志承观望着眼前的这些孩子们玩耍打闹，暗暗回想，曾几何时，自己也像他们一样，常在小巷玩耍，完全沉溺在无忧无虑的童年中。人长大了，不自找，烦恼也会来。在屋宇错落的小巷，邵志承兜兜转转，才回到十年前盖的房子。两层的青砖瓦房，大门打开着，屋内小小的客厅并无任何物品，却站有十来个人，邵志承都认得他们。他们见到邵志承的那一刻，甚是讶异。只因十年前，邵志承决意离开，父母双亲都阻拦不住，所谓“父母在，不远行”，且邵志承又是他们最疼爱的小儿子。僵持数日，才以邵父邵母的心软而告终，他们两老心里想着：“只是外出工作，得空回来看望也未尝不可。”可是，谁也没想到，自从他离开后，竟然一次都没有回来过，甚至在他俩老病重之际，家人又偏在这时找不到他人，俩老因为见不到小儿子郁郁而终了。父母终，不送行，视为极大的不孝。家里的两位兄长也因为这件事而早已不把他当是邵家人看待，可是他今天的出现是两位兄长怎么都没有想到的，脸上的讶异甚于在场的人。氛围压抑而沉重的客厅里，却也议论纷纷。邵志承注意到了客厅角落里有一胖一瘦的身影，始终讶异地朝自己望来，邵志承知道，瘦的是大哥邵志斌，胖的是二哥邵志怀。远远望去，仍然感觉得到大哥老了不少，结实的肌肤，黝黑的脸庞，深凹进去的眼窝，还有眼角和额头的纹路，略见的白发，大哥不过是快五十岁，竟也有了白发，这样的大哥倒让邵志承差点认不出。二哥的变化却不大，倒是有点认得出来。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他大哥和二哥跟前，礼貌性唤道：“大哥，二哥。”继而又向旁边的大嫂二嫂问好。二嫂友珍礼貌性地回应她的三叔，大嫂旺莲也有回应，只是态度有些冷漠。二哥则冷冷一句道：“只当我们都死了才知道要回来。”大哥沉默，邵志斌一向注重礼节，当初外出找他回来时因找不着他而愤恨，懊悔，从那一次之后，邵志斌早就已经是当他这个弟弟死了。然而，如今面对他的突然归来，他脸上除了惊讶，连同那时愤恨与懊悔的心里，让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已经紧握成拳头了。不仅是骂，连打的冲动都有，可是叶家奶奶这时却步履瞒珊地走到邵志承的跟前，他紧握的拳头才稍稍放开了些。这位叶家奶奶姓赵，名瑛娘，是邵志承爷爷那辈的人，也是从小看着他们的一位慈祥的长辈。瑛娘将他从头看到脚，分辨许久，这十年来，邵志承也并没有多大的变化，有点老眼昏花的瑛娘自然是可以辨认出来的。她有点心愿达成的喜悦对邵志承说：“回来就好，能赶回来就好。”说完又指着一楼小房子说：“既然回来了，那就快点去看看她，别再让她等了。”邵志承感激地看着瑛娘，谢谢她无论什么时候都站在自己妻子这边，谢谢她这十年来对妻子的帮助，他心怀感激地对瑛娘道：“谢谢您，大奶奶。”邵志斌直至邵志承进去都努力地在隐忍着，默默地看着他进去的背影。瑛娘看出邵志斌的隐忍，知道他心里的感受却又无可奈何，虽然在邵父邵母这件事情上，心里是责怪邵志承的，但是那种面对心爱之人离去却又无法见到最后一面的痛苦，她深有体会。一楼小小的房间里开着昏黄的黄丝瓦灯，显得特别地阴暗，外面的吵杂衬托了这里的寂静，反而让人有一种释然的感觉。邵志承看到了房间角落里，正躺着气若游丝的一个女子，这就是他今天必须回来的原因。十年离乡，回来也只是为了见上这最后一面，你可曾后悔过吗？这是邵志承自遇见她之后，第一次这么暗自神伤，他闭了闭眼便慢慢走到她的身旁。曾经，她是肌肤如雪，娇美无比的十七岁的少女。那年，杨柳湖上，藏于树帘之后，一身粉衣，出尘脱俗，唇角微微上扬的弧度，楚楚可人。直至今日，邵志承依然清晰记得，那年新婚之夜，他曾对她说：“你如梅花般的高贵，美丽。遇见你，已是我今生的福分，娶了你，我上辈子一定是行了一辈子善的僧人。”她微微摇头，温柔笑道：“我若是梅花，你就是兰花君子。君子配美人，向来不都是绝配的吗。”如今，在昏黄阴暗的房间里，黄丝瓦灯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虽然看不清楚她的容颜，但是仍能清楚看到她苍白如雪的病容，带着微弱的气息，躺在了一张木板上。未病之时，她是娇美无比的少女，得病之后，她的美貌依然不减当年。至少，邵志承是这么相信着。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因为临死之人，是不会躺在床上的，除非死掉突然，不然一般都是躺在一张木板上离去，邵志承便轻轻地坐在了地上的木板上。他看着病榻上的她，有一种愧疚而来的难受。可这一切好像是一种宿命，他改变不了，她也改变不了。他一想到这就更难受了，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了。卧床的女子带着微弱的语气道：“女子落泪的时候是梨花带雨，那么男子落泪又是什么呢？”邵志承只是微微一笑，而后用他厚实而宽大的手掌轻轻地将她扶起，又轻轻地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看着她如今的容颜，先是擦掉脸上的泪水，继而轻轻抚摸她的长发道：“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女子气息奄奄接道：“自从别欢来，奁器了不开，头乱不敢理，粉拂生黄衣。”她的头发很长很黑，也很厚，打理起来确实有点麻烦，但她并不是不愿意打理她的头发，只是她更喜欢长发垂条的模样，因为曾有人说过，这样的她更美。说完，答完，两人彼此默契地相望对方。相望许久。女子虚弱道：“对不起……”邵志承用他的食指放在自己的嘴唇，示意她不要继续说下去，并摇摇头道:“在你第一次和我道歉的时候，我就说过，我不怪你。况且，我也该向你道歉，这样一算，我们扯平了。”她沉默片刻，才看着他微微笑道:“谢谢你，邵郎。”沉思半响，坚定道:“答应我，活下去，悲伤之后一定要笑着，好好地活下去。”邵志承勉强微笑道：“好。”一个“好”字，早已抵过千言万语。她相信他，永远都相信着他，即使前世今生，都一样。 听到他的回应，她笑了，安心地笑了，微笑地睡了。 夕阳已西下，晚霞红似火。春风归来，人已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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