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长篇小说的三个维度
什么是理想的长篇小说?不同的人会给出不同的回答。在我心目中,理想的长篇小说是一条长河、一幅画卷、一部百科全书。理想的长篇小说是一条长河
这长河是历史的河。历史是民族成长的足迹,文学作品是历史文化的记忆,长篇小说则是一个民族的秘史。托尔斯泰说,“历史是国家和人类的传记”,道尽文学与历史的互文关系。理想的长篇小说应该既是文学的历史,又是历史的文学,必以高超的艺术创造,真实呈现历史涌动的面貌和沉潜内里的本质,实现文学与史学的高度完美统一,体现出“史”的境界和“文”的品格。
长篇小说的外在特征主要体现为篇幅长、容量大、结构恢弘。它最适于表现广阔的社会生活,不仅可以真实反映历史进程,描绘人物成长过程,而且可以深刻探秘民族性格、民族心理,艺术地透视历史发展变革规律,呈现一个历史时期的壮阔画面。总之,理想的长篇小说应具有史诗的性质。
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被称为“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之一。这部巨著以战争为中心,以伊库拉金、保尔康斯基、劳斯托夫、别朱霍夫四个家族生活为线索,以广阔雄浑的气势,生动抒写了俄国19世纪前15年的历史,他的笔仿佛具有魔幻效应,各种生活竞相呈现。正如俄国评论家斯特拉霍夫所说,“近千个人物,无数的场景,国家和私人生活一切可能的领域,历史,战争,人间一切惨剧,各种情欲,人生各个阶段,从婴儿降临人间的啼声到气息奄奄的老人的情感最后迸发,人所能感受到的一切欢乐和痛苦,各种可能的内心思绪,从窃取自己同伴的钱币的小偷的感觉,到英雄主义的最崇高的冲动和领悟透彻的沉思——在这幅画里都应有尽有。”极大的思想重量、生活含量和艺术容量,混合为一部再现俄国社会历史风貌的交响。
柳青的长篇小说《创业史》,被作为“一部反映中国农业合作化运动的史诗式巨著”载入当代文学史。《创业史》通过西北一个小村蛤蟆滩的生活演变,艺术概括了我国上世纪50年代农业合作化运动初期的社会矛盾冲突,真实表现了中国农业社会主义改造进程中的历史风貌。作品高屋建瓴,视野宏阔,将蛤蟆滩与外界广阔社会相联系,与宏大时代风云相连接,形象记录了农业合作社气势磅礴的创业史,深刻刻画了特定历史时期底层民众的精神裂变,再现了创业者的心灵史。
《白鹿原》则被称誉为“代表着中国当代长篇小说创作的最高成就”。在《<白鹿原>创作手记》中,陈忠实如实书写了他创作前的思考:“更要面对的是上世纪20年代贫穷落后以及文盲充斥着的白鹿原。从两千多年的封建帝制下解脱出来的原上乡村,经历了你上我下的军阀混战,到20年代中期,国民政府才开始实施从县到乡镇一级政府的建制,而各个大村小寨仍然传承着宗族族长的权威;各个姓氏宗族都有自家的法规,原上社会最底层的基础部分,还是按照封建宗法的机制在按部就班地运行。这个在白鹿原上建立第一个中共支部的年轻书记,肯定比我更直接地了解原上的社会形态,敢于在孟村小镇粮店里发出挑战——既是向国民党政权挑战,也是向宗族祠堂挑战,更是向整个白鹿原社会挑战,这需要怎样坚定的信仰,需要怎样强大的气魄,需要怎样无畏的牺牲精神……。”可见,陈忠实在创作之初,就面对着白鹿原的曲折绵长历史进行了深长思考,敏锐抓住了历史与小说创作的黏着关联。渭河平原50年的艰难变迁,从辛亥革命到军阀混战,从国民党执政到民族抗战,从共产党革命到土地改革,白鹿两大家族、祖孙三代的恩怨纷争就是在这样的恢弘背景下展开。一个家族史、一段社会史、一截民族史、一腔灵魂史,铸成一部凝注着深沉民族历史的雄奇史诗!
翻开一部文学史,具有史诗品质的著作扑面而来。老舍的百万言长篇杰作《四世同堂》,以抗战时期北平小羊圈胡同祁家祖孙四代的活动为主线,描绘了小羊圈胡同各色人等的荣辱浮沉、生死存亡,真实记述了北平沦陷后的世态,史诗般地展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中国人民与世界人民一道反法西斯的伟大历程,被美国《星期六文学评论》评为“不只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中国出版的最好小说之一,也是在美国同一时期所出版的最优秀的小说之一。”路遥的经典名作《平凡的世界》,真实描写了中国在上个世纪70年代中期至80年代中期巨大社会变迁中,生活在底层的普通人改变命运、争取幸福的生命历程。路遥把人物放到当时大变革的时代背景上来描写,写了平凡人的平凡人生,平凡人不平凡的理想,人的自尊、自强、自信,生活的极端贫困、前行的多少磨折、精神的万千痛苦、追求的不屈不挠,国事、族事、家事、人事,构成了一幅中国农村生活的全景式画卷,沉潜着作者对历史、对社会、对生活、对人生的严峻思考。相继被评为“对被访者影响最大的书”“读者最喜爱的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等。格非的长篇小说“江南三部曲”,则以百年的跨度,三代人的求索,在革命史与精神史的映照中,描绘了个人的命运被现代中国历史裹挟前进中的沉浮变动,提出了沉重的现代性思考。这部长篇巨制以雄厚实力摘得第九届茅盾文学奖第一名的桂冠。
雨果说:“谁要是名诗人,同时也就必然是历史学家和哲学家。”从托尔斯泰的长篇写作到老舍、柳青、陈忠实、路遥、格非的笔耕实践,我们可以发现长篇小说创作不容忽视的秘密。欲成传世之作,必先有传世之心。优秀的长篇小说作家无不具有史家境界和哲学情怀,他们不仅将历史作为创作的历史背景、社会风景、矛盾场景、生活情景,而且登高望远,站在人类思想的最前沿,达到时代思维的最高度,透视社会历史的最深层,揭示历史发展的大逻辑。他们不仅庄严无畏,具有广阔的历史视野,敏锐把握历史风云,摹写历史真实本相,留下历史传世记忆,又能尖锐透彻,楔入生活内里,探入人物内心世界,在时代洪流中塑写人物故事,挖掘苍茫历史云烟中人们的思想气质,描绘人类长期置身历史的处境,展示出一个时代人物的心灵史。
历史将陪伴那些名篇佳作永放光华。
理想的长篇小说是一幅清明上河图
世界是丰富多彩的,有大河东去之壮美,亦有小桥流水之柔美;关东大汉固然粗犷豪放、洪武有力,江南小生也自有文质彬彬、儒雅俊朗。长篇小说亦然,既可有厚重,亦许有轻盈;既推崇广袤历史感,也不拒民俗风情味;而且这相对的两者并不矛盾,甚至在有的作品中两种风格完全相兼,或穿插,或交错,相得益彰。
为了便于论述,在这里姑且集中强调我心中另一类理想长篇:“清明上河图”式长篇小说。
《清明上河图》有何特点?作为中国美术史和文化史的宝藏,这幅长卷采用散点透视构图法,生动记录了12世纪北宋汴京的城市面貌和当时社会各阶层人民的生活状况。巨幅画卷中,有商船云集、千舟往复、纤夫拉纤、船夫摇橹;有飞虹卧波,店铺林立;人物则或驻足、或行步、或酒肆饮食、或算命占卜;其他房舍、城郭、桥梁、河流、树木、牲畜……无不惟妙惟肖、至臻至妙。艺术上的全景式、纪实性描写,表层漫溢的市井味、生活化描绘,深层的历史文化涵蕴、生命底蕴,乃其主要特征。
我们或可在金宇澄的《繁花》中获得这种美的沉浸。在《繁花》中,作者以20世纪60至90年代为时代背景,以沪生、阿宝、小毛等上海市井民众为主要人物,以他们近半个世纪的友谊和情感牵引出流长的人生叙事,一百多个人物,上万个小故事,民风旧俗、邻里琐事、街头巷尾聚散、小人小事,汇成了市井人物众生相,展示出五味杂陈的世态人情,形成一幅蕴涵深厚文化意味的上海市井文化的风情风俗长卷。
汪曾祺曾指出:“市井小说没有史诗,所写的都是小人小事。市井小说里没有英雄,写的都是极平凡的人。”金宇澄也说:“所谓市井,自身会形成一种态度……无论政治怎么变幻,就好比无论海面上风浪怎样,市井是接近水底泥沙的部分,跟海面是不同的,《繁花》试图反映这一阶层的状态,不加任何议论,体现一种意味”。金宇澄的细腻笔锋,恰是将一代上海人的记忆涂抹到当代人的视野里,在偏井小巷、饮食男女的日常起居中,展示了城市独有气质,暗含了对民族精神发展的文化想象。
我们也能于付秀莹的长篇小说《陌上》中品味到乡村图卷为文之妙。《陌上》以华北平原一个村庄“芳村”为背景,采用散点透视笔法,勾勒出一幅乡土中国的风景画、风俗画和风情画。“芳村”春夏秋冬的轮回变化里,那灿烂的太阳、浓重的夜色,高大的树木,茂密的玉米;那乡村生活繁复的场景,婆媳姐妹间的家长里短,夫妻母女间的情爱恨怨;那些乡村女性在时代面前的身心辗转、心灵纠缠,无不得到细腻的描绘和呈现。
如果长篇小说写作止步于描绘特定地域的外在自然风貌或民风习俗,还仅仅是触摸到乡村文学这颗硕果的外皮,而未抵达它鲜美的内核。茅盾曾在《关于乡土文学》一文中论述道:“关于‘乡土文学’,我以为单有了特殊的风土人情的描写,只不过像一幅异域的图画,虽能引起我们的惊异,然而给我们的,只是好奇心的餍足。因此在特殊的风土人情而外,应当还有普遍性的与我们共同的对于命运的挣扎。一个只有游历的眼光的作者,往往只能给我们以前者;必须是一个具有一定的世界观与人生观的作者方能把后者作为主要的一点而给予了我们”。在这里,茅盾深刻论述了乡土文学深度写作的要义在于对于人类命运挣扎等普遍价值的叙写,进而揭示了作家的世界观、人生观对于乡土文学的重要意义。评论家陈仲义则认为,“没有源于故土乡民真挚的情感和血缘于那块土地的生命感悟,纵然再有精巧的风俗画,仍未能在根上找到乡土的真谛”。而在我们眼中的《陌上》,作者并没有停留于单纯乡村风貌风俗风情的抒写,而是以现代意识烛照故土现实,努力还原故土农人独特的生命状态和生活形态,发掘父老乡亲的精神内蕴,呈现出一幅幅独特深刻的乡土人生图景,进而对经验世界进行个性阐释,向读者传达了作家对乡土中国文化的流连与幽怨、慨叹与祈愿的价值立场。
理想的长篇小说是一部百科全书
在评价长篇名著时,我们常会遇到一个词“百科全书”。如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被誉为“一部社会百科全书式的作品”,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被称为1820年代“俄国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欧·亨利的作品被赞为“美国生活的幽默的百科全书”,易卜生的社会问题剧被推举为“社会问题百科全书式的剧本”,左拉的《卢贡马·卡尔家族》被标举为“19世纪后半叶法国社会百科全书”,等等。这是因为,这些长篇小说涵容巨大,包罗万象,几乎囊括了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具有十分丰富的文化含量、知识含量、信息含量,给读者以巨大的思想、认识、精神、文化启迪和获得。
堪称世界小说史上的鸿篇巨制的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描写了2400多个人物形象,被称为“用诗情画意的镜子反映了整个时代”的“社会百科全书”。这部伟大的长篇涵容了91部小说,分为风俗研究、哲学研究、分析研究3大类,其中风俗研究又分为私人生活、外省生活、巴黎生活、军事生活、乡村生活等6大场景。这部巨著堪称法国社会特别是19世纪巴黎“上流社会”的历史。巴尔扎克说过:“我所写的是整个社会的历史。”恩格斯称赞《人间喜剧》提供了社会各个领域无比丰富的生动细节和形象化的历史材料。他说,“甚至在经济的细节方面(如革命以后动产和不动产的重新分配),我学到的东西也要比从当时所有职业历史学家、经济学院和统计学家那里学到的全部东西还要多。”
作为中国长篇小说的巅峰之作,曹雪芹的《红楼梦》被称为“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清代学者王希廉曾评价说:“一部书中,翰墨则诗词歌赋,制世尺牍,爱书戏曲,以及对联匾额,酒令灯迹,说书笑话,无不精善;技世则琴棋书画,医卜星相,及匠作构造,栽种花果,营养禽鱼,针黹烹调,巨细无遗;人则方正阴邪,贞淫顽善,节烈豪侠,刚强懦弱,及前代女将,外洋诗女,仙佛鬼怪,尼僧女道,娼妓优伶,黠奴毫仆,盗贼邪魔,醉汉无赖,色色具有;事迹则繁华筵宴,奢纵宣淫,操守贪廉,宫闱仪制,庆吊盛衰,判狱靖寇,以及诵经设坛,贸易钻营,事事皆全;甚至寿终天折,吞金服毒,暴病身亡,药误,以及自刎被杀,投河跳井,悬梁受逼,撞阶脱精等等,亦件件皆有。可谓包罗万象,囊括无遗,可谓才大如海,岂是别部小说所能望其项背。”诸联则赞叹:“作者无所不知,上自诗词文赋、琴理画趣,下至医卜星象、弹棋唱曲、叶戏陆博诸杂技,言来悉中肯綮。想八斗之才又被曹家独得。”可以说,这部巨著囊括了中国封建社会的器物文化、制度文化和精神文化,是中国封建社会生活文化的集大成之作。其中任何一条纵线,都可形成一门学问。如拿出它的园林、服饰、诗词、烹饪,就可分别著成一部《园林集》《服饰集》《诗词集》《烹饪大全》。《红楼梦》已经成为民族传统文化的化石,其博大精深,令人叹为观止。
当代著名作家张炜的长篇小说《你在高原》,是一部煌煌450万字的文学巨著,全书分39卷,归为《家族》《橡树路》《海客谈瀛洲》《鹿眼》《忆阿雅》《我的田园》《人的杂志》《曙光与暮色》《荒原纪事》《无边的游荡》10个单元。在这部惊人小说里,不仅有时间维度上历史现实的交错交汇,有空间维度上城市乡村的转换、山地平原大海的辉映,而且有人间维度上百多个人物命运的跌宕浮沉,其中有官吏、富豪、军官、科学家、教授、主编、画家、书商、矿工、农民、渔夫、看山人、捞海者、土匪、流氓、妓女、小偷、巫婆、神汉……三教九流,还有神话、传说、寓言……几乎囊括了自19世纪以来所有的文学试验,另外涉及考古学、植物学、机械制造、地质学等诸多学科。从而被评论家张炯誉为“时代的镜子,历史的百科全书”。
追求巨大涵容量,成为许多长篇小说作家的自觉。如意大利作家翁贝托·埃科的《玫瑰的名字》,涵括了神学、政治学、历史学、犯罪学,还涉及亚里士多德、阿奎那、培根等人的思想。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的长篇小说《我的名字叫红》,把现代、后现代艺术和经典叙事方法相融合,营造了一部兼容历史小说、推理小说、侦探小说、文化小说、爱情小说、心理小说、迷宫小说等于一体的庞大作品。
理想的长篇小说,在我心目中,是长篇小说应有的样子,也是对现实长篇小说创作的期盼。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 李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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