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开谜面,“村上”仍是那个标签化的“春树”
[摘要]村上春树的魅力在于他的日常性,以及折射出都市人群疏离又亲近的情绪。村上春树的魅力在于他的日常性,以及折射出都市人群疏离又亲近的情绪。一个与周遭的世界保持距离,喜欢吃沙拉和喝威士忌的中年男人,众多闪现在男主角身边与他在性的欢愉中升华的女人,再加上一个悬疑小说般的开头和一首古典乐曲,几乎就是一部百分之百村上春树味道的小说。如此标签化的写作范式,令读者既着迷又心有不甘。村上春树的小说擅长在日常中制造危机,看似一帆风顺的人生中常常隐藏着失落。在这部名为《刺杀骑士团长》的最新小说里,那个中年男人“我”的工作是一名肖像画画家,结婚六年的妻子对“我”提出离婚,世界顿时灰暗了,“我”必须在这样的灰暗中找到出口。
《刺杀骑士团长》预售封面
这部小说从多个方面展现了村上春树对于记忆的挖掘。绘画也是意念显现的方式之一。“把口头上已经无法说出的事情,采取画的形式当成寓意。”这次村上春树尝试的是用画作传递人的语言无法言说的“另一种光景”,“为这个世界建立另一个新的现实。”(p307)这是“我”通过画像来摄取人心,呈现自我体内无法协调的部分。
《刺杀骑士团长》里的线索基本可以解构为召唤意识——对话意识——发现痛苦——杀死意识。小说构建了众多隐喻,内核却很小,它直指“无限的自我”,却又在“洞穴”上缠斗过久,以至于在读完第一部时你会完全丧失耐心。“我”于雨田具彦家后院发现的石冢,意外释放了作为意念体(idea)出现的“骑士团长”。他常常如“意念的幻觉”般显现,与“我”对话。他对“我”的生活进行谛视。这也呼应了小说第一部的标题《意念显现》。
石冢下的“洞穴”自然会让人想到柏拉图著名的洞穴之喻,柏拉图的洞穴一方面掩饰了人类尚未发现的自我与沉溺自身的困境,但另一方面人们也在这种未知中获得安宁,只要不转身,一切痛苦就不会向你袭来。如果用村上春树自己的说法来阐释,即“个人回复空间”。“每个人都可以自由伸展手脚,慢慢呼吸的空间。能够脱离制度、阶级、效率、霸凌之类事情的地方……总之我想要称这个场所为‘个人回复空间’。”(《身为职业小说家》) 这也可以在《1Q84》中小小人制造的“空气蛹”中得以窥见。这些游离现实之外的事物是村上春树小说中旁逸斜出的一笔。
同时,歌剧《唐·乔凡尼》作为小说的重要表征,也与小说人物内部之间形成对照关系。这部由莫扎特创作的歌剧,讲述了唐·乔凡尼试图调戏安娜,安娜的父亲骑士团长试图制止却惨遭杀害。唐·乔凡尼在路过坟场时遇到骑士长的石像,他不以为意,并邀请骑士团长的石像共进晚宴,骑士长动了恻隐之心,但是乔凡尼毫无悔改之意,最后石像将乔凡尼一起拉入地狱。乔凡尼一定程度上可以理解为荒唐的意念,它驱逐的是作为积极、光亮的一面。释放出的骑士团长,则与这种恶念进行搏斗。
除了之前提到村上春树对人心面影的捞取,另一方面这部小说中涉及外部更广阔的空间,战争造成更宏大的恶如何影响个体的人生。比如历史带来命运的转圜,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雨田具彦在维也纳求学期间因为与女友参加反纳粹地下组织的暗杀事件而被捕,事后女友被折磨惨遭杀害,具彦却被遣送回国。同时,其弟弟雨田继彦参加了南京大屠杀,归国后不久,弟弟就在阁楼上自杀身亡。如此具象的历史记忆对雨田具彦造成了巨大打击。在朝向历史的写作中,也反映了村上春树的史观,即站在鸡蛋这边。
“雨水”几乎贯穿了整部小说,从开头下到了结尾,让这部小说在雨水的浸润中充满了黏稠的气息。黄锦树说:“雨声是回忆和怀旧的原初形式。”小说也是以回忆展开的,黏稠的天气带来的滞重感。第二部《隐喻迁移篇》中,“我”甚至与画作中隐现的人物安娜女士产生了对话。就好像石黑一雄在《被掩埋的巨人》中描绘那对老夫妇在迷雾重重的森林中找寻过去的记忆。“我”再次回到缺少光亮、黑黝黝的洞穴中寻找被掩埋的巨人。面对带“我”涉水而过的安娜女士,“她也是隐喻的一种吗?”
骑士团长让“我”不断挖掘隐藏在内心深处,影响人生走向的重要因子。对于“我”来说,则是妹妹在“我”十五岁时病逝由此带来家庭的变化,“我常常在想,如果妹妹没死就好了……每次想到这里,我就会被自己终究无法填满妹妹所留下的孔洞,这深深的无力感所袭。”杀死骑士团长不如说是杀死意念,作为整部小说的谜底,这是“我”与深渊缠斗之后的结果。“意识”通向痛苦的深渊,背后是雨田具彦二十岁时面对爱人被盖世太保折磨杀害后的绝望感和无力感。要想从痛苦中解脱,雨田具彦必须从脑海中将这个痛苦的意识杀死。
打开封闭的洞穴意味着打开痛苦的意念。“现在开始,我可以送诸君去,诸君能够退到诸君自己的场所。但那不是简单的事哦。其中包含不少的牺牲,并伴随着厉害的试炼。具体地说,付出牺牲的是idea,接受试炼的是诸君。”
旋律对于村上春树的小说至关重要。在这部小说中,理查·斯特劳斯创作的歌剧《玫瑰骑士》是贯穿整部小说的旋律,“爱”是这部歌剧的主题。在第二部《隐喻迁移篇》伊始,雨田具彦生命转向的真正原因已经若隐若现,姑姑秋川笙子和秋川麻里惠与免色之间的情感关系成为主要的推动力。这也由此引申出小说中的另外一层隐喻,即对“爱”的再现。“爱本身可能就不是idea。不过让爱成立的东西没错,就是idea。如果没有idea爱就无法存在。”
隐喻的布控在第二部中显得枝丫过多而稍显凌乱。村上春树迫不及待地呈现了太多的“隐喻”性的自白。“在没有空隙的黑暗中要掌握自己的思考并不简单。思考变成谜的树木,那树枝在黑暗中自由伸展(这是隐喻)。”(p283)“那在您心中,抓住对您而言是正确的想法,一一贪婪地吃掉的东西,就那样变肥的东西。那就是双重隐喻。那是你内部深深的黑暗中,从以前就一直住在里面的东西。”(p309)
小说在进行到第二部时就已经略显疲态。如果故事没办法进行下去,那就让男主角和女人做一场爱吧。或者是让他消失,在黑夜中匍匐。开篇宏大的思考又滑到村上的写作惯性中,种种的一切让读者读起来既熟悉又老套。意象的建造过于简单,只能依靠“感觉”的延滞来让整个故事行进下去。纷杂的情绪影响了整部小说的节奏,现实世界与虚幻世界切换频繁,造成这部小说读起来过于冗长。
值得关注到的一点是。《刺杀骑士团长》中村上春树用大量的篇幅在求证秋川麻里惠是否是免色的孩子,孩子的出现意即“家庭生活”的介入令小说充满了温情,这是此前的村上春树的小说中从未有过的。村上春树常常回避家庭关系,即使在《海边的卡夫卡》中的亲情,也是凛冽决绝的。在这部小说中免色所向往的拥有这个孩子成为“把握好和周遭世界的平衡”的关键要素。成为他人的父母,在小说的结尾,“我”说道:“但我不会像免色那样。他在秋川麻里惠可能是自己的孩子,或可能不是的这两种可能性的平衡上成立自己的人生。把这两种可能性放在天平的两端,在那永无止境的微妙摆盘中寻觅自己的存在意义。”这是我们在这次村上式的写作中寻找到的“差异性”,即个人在家庭关系中那种轻微的不可捉摸。
揭开盛大谜面,我们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标签化的“村上式”小说。村上春树拼尽全力,只是为了接近那个“虚无”的存在。然而在《刺杀骑士团长》中,我们看到的仍是一个村上式元素的大杂烩,这场与深渊的缠斗就像一个成年人费力搭建的积木,看起来虽然精美,但是轻松,不相配。
本文刊载于20180130《北京青年报》B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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