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手发布 发表于 2018-3-1 22:07:59

梁鸿:生而为人,为什么会这样艰难

[摘要]梁鸿逐渐意识到,在一次次围绕梁庄和梁庄人的采访和调查中,她重获了一种“广阔的、实在的生活和广阔的、实在的人的存在”。


「原来我非常孤独地生长,不会跟别人打交道的,但这四五年里突然发现每一个人都活生生地在你面前站着,他的动作、他的每一个表情、人与人的关系都非常清晰。」梁鸿说。
梁鸿是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的教授,更为公众所知的身份是作家,从2010年开始她先后出版了两本非虚构作品,描摹了自己家乡梁庄(一个虚构地名之下真实的村庄)的变迁史。

正午的阳光洒在雪野,映射出澄净的光,使整个梁庄都剔透了起来。作家梁鸿独自行走在村后的田埂上,跨过一片庄稼地时,泥泞沾上了裤腿,她回头望,感觉很好:凛冬的雪像在平原上铺开一层画卷,此刻,干净的画卷上只有一排来时的脚印。
仿佛天地间只有自己一人。
父亲的墓就在不远处,与母亲的挨着。四下宁静,空旷。不远处的大河已经结冰。
大河见证了她的孤独。
幼年时,这里是梁鸿嬉戏的场所,她常常独自一人在河里闲逛;少年时代,河道成为记忆中最恐怖的经历:那是每晚下夜自习后,从镇上回村的必经之路——入夜后,空寂的道路显得「那么漫长」,两旁是黑黝黝的、高大的白杨树,风吹来,树叶飒飒地响,「那种害怕,连后脑勺都是冰凉的」。她只有通过想象来战胜恐惧:一个白衣少年飘然而至,深情地拉过她的手,将她护送回家。
母亲患病,在床上一躺8年。像很多农村家庭一样,父亲忙于生活,时常外出办事,孩子们自顾自地生活,年幼的梁鸿并没有得到父亲的关注。父母的缺位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梁鸿内向的性格。
不擅长与人交流,便只能不停地向内挖掘,梁鸿因此尤其敏感——她是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的教授,更为公众所知的身份是作家,从2010年开始她先后出版了两本非虚构作品,描摹了自己家乡梁庄(一个虚构地名之下真实的村庄)的变迁史。
1月中旬的一个下午,梁鸿对《人物》回忆起少年时代自己经常给父亲写信,「当然都没有给他了……我个人想纯粹地抒情。因为在中国,你怎么可能说我爱你,你不爱我,是吧,父亲你怎么不爱我,你怎么抛弃我或者怎么样,你不会说这种话的。」
父亲深情,照顾了母亲8年,也一肩挑起养家的重任。但其尤为倔强的性格总使他在农民中显得格格不入——他不顾失败,屡次创业,好打抱不平,常帮人打官司。在梁鸿的记忆中,家里时常聚集着一堆人商量事情,而父亲通常是领头的那一个。这样的性格更加剧了家庭的贫穷。
更令梁鸿好奇的是,在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贫穷的父亲总是穿着一件一尘不染的白衬衫。
父亲也许是孤独的,她想。
两年前,父亲的离世促使梁鸿动笔写下小说《梁光正的光》。「我一直是对那种格格不入的人感兴趣,这点可能跟我父亲是有关系的。」在新作品中,梁鸿以父亲为原型创作了人物梁光正,一个在荒凉中厮杀出热闹,在颠倒中高举长矛的形象。梁鸿给了他四个子女和一堆惹不尽的麻烦。
白衬衫是其中重要的意象,「他的白衬衫洁净整齐。梁庄的路是泥泞的,梁庄的房屋是泥瓦房,梁庄的风黄沙漫天。他的白衬衫散发着耀眼的光。他带着这道光走过去,不知道遭受了多少嘲笑和鄙夷。」
下笔前,父亲的形象就在眼前。而动笔后,父亲却越来越远。书里的梁光正越来越大。到最后,除去那件白衬衫,梁光正彻底脱离了父亲的限制,走向了完全的虚构。
靠近小说的结尾处,梁鸿用一场大胆的描写呈现了全篇中的唯一一次释放——弥留之际的梁光正短暂地失智,在众子女的眼前,他抓住情人蛮子——一位老太太的乳房,像个婴儿一样吮吸起来。
这是梁鸿的刻意设计,梁光正对病妻深情,却也有爱与性的欲望,「这些始终是被忽视的,」她只好用这样的情节试图让人们去理解,「我想展示出梁光正内在的艰难。」进而让人思考,生而为人,为什么会这样艰难。

小说《梁光正的光》
自然界种在了心里
时间回到2008年的暑假。梁鸿带着才3岁两个月的儿子乘坐卧铺前往梁庄,开启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寻乡之旅。也正是那次旅行后,她先后写出了《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在城市生活多年,她远离了家乡,却并未在北京找到归属感,那次旅程的初衷,是她迫切地想要寻找「一个精神的源头」。
那个晚上,火车一路颠簸。梁鸿随身带着一本小书《遥远的房屋》,那是美国自然文学作家亨利·贝斯顿于1920年在人迹罕至的科德角海滩居住一年后写的散文集。作者和科德角壮丽的大海、各种各样的海鸟、变幻莫测的天气、无所不在的海滩亲密相处,梁鸿喜欢这样的自然文学,「你可以感受到他目光所及之处的丰富、细致和深深的爱意。」
对于自然的情感,起源于梁鸿18岁起的两年孤独时光。那时的她刚从师范毕业,在河南穰县的村庄学校里教书。她的宿舍孤立在田间,边上只有一家农户,放了学,再不见人烟。窗外就是庄稼地,风吹麦浪,入夜后的蛙叫蝉鸣,成为她无数个夕阳与夜晚的冥想空间。
「在夜晚,阴险的庄稼地在爬到你的窗前。」
梁鸿仔细地观察,门前的白杨,它的枝桠如何变化:从棕红,到浅绿,绿,再到深绿;大雨要来了,风刮起来的声音,雨珠落下的形态,田野间,春、夏、秋、冬的模样。
每天放学,她坐在窗下写日记。
天忽然暗下来,乌云四合,整个天空是一块浓重的幕布。雨,大而发亮的圆水珠「啪啪」掉到台阶上,白的水泥地东湿一片,西湿一片……一个红色的闪电,像蛇一样痉挛着,疾疾扫过天空……麦浪翻滚,无数颗麦子在精灵灵地窃笑,如碎玉彼此碰撞,前仰后合。
最近,她将那段时间的日记整理出来,足足有6万字。那里面有一些爱情故事,还有一些对于不知道如何成为一名作家的苦恼,但更多的是「一个孤独的女孩子,在一个孤独的小学校,就一天天面对自然,一点点地观察」。
现在谈起,梁鸿感到那段孤独的、安静的、缓慢的生活逐步回馈到自己的写作之中。今年1月,梁鸿坐在人大的办公室内回忆起这段时光,语气带有艳羡与向往,她背靠着办公椅,手势跟随音调起伏,眼神陶醉,仿佛庄稼、旷野都在她的眼前。那个自然界种在了她的心里,她说,「我一起笔就是有那个空间。」
那不是现实意义的空间,而是经由她创作、虚实结合的一个美学空间。
草木、田野、河流因此成为她写作中时常出现的意象。于是,她笔下的梁光正,在他还是个16岁的少年时,「他正在努力攀爬麦地里的一棵老柳树,那棵老柳树枝叶繁茂,孤独傲立于原野之中。他看着东西南北、无边无际的麦田,大声喊着,麦女儿,麦女儿,我是梁光正,梁庄来的。」

当人物自己立起来走
梁鸿曾经写过这样一个故事。
一次,她沿河而走,晴空之下,岸边一张不易察觉的网把几只小鸟网住了,那小鸟灰背银腹,非常漂亮。其中一只头还上扬着,羽毛凋零,身体枯瘦。不知道已被困了多少天。它还活着。细而坚韧的网线紧紧缠绕在它的躯体上,它越挣扎,那线越紧。每解掉一道线,都有羽毛脱落,露出里面青色的骨皮。另外几只已经死了。据说这样的网是为了逮小鸟以做烧烤。那一段的河岸边,有许多这样的网。她想找旁边那家人理论,不敢,只好在远处怒目而视,看着那进进出出的人。她在心里发誓,要趁晚上月黑风高,来把这竹桩拔掉,把网一一烧掉。
可那天晚上,她并没有去。之后,她也一直没有去。她无法释怀,「我心里常常想着那张晴空之中的网,我问我自己,我为什么没有去?」
很久之后,梁鸿想起这些片段,认为这或许就是一种书写欲望。她自称「懦弱」,以至于总想把「内心说不出的东西」写出来。她喜欢这样的过程,也享受这样的过程。
尽管过程很痛苦。
两年以来,梁鸿在写作之外,还承担着母亲的身份与责任。丈夫在外地工作,每天早上6点,她必须起床为儿子做早饭,送他上学,再回到家时通常已接近10点。这期间直到下午3点半,儿子放学前,是独属于她的几个小时。碎片化的时间常常令她难以进入写作的状态,有时一天写不出一个字,她会带着沮丧的心情入睡;有时写到兴奋,梦里都在构思情节。
写作《出梁庄记》时,她曾拥有过一个奢侈的空间。为了写作,她专门租下家附近的一处十来平方米的小屋,租期20个月。在那里,她可以彻底与外界隔绝,专注于写作。这时,孤独变得奢侈,让她享受起来。
更多时候,她只能趁儿子睡着后,窝在家里朝西的阳台,冬冷夏热,凛冬时分,北风常常撞得窗子砰砰地响,梁鸿腿上盖着被子,双手冰凉地在键盘敲击。
她梦想有一个自己的书房。这个愿望直到2015年才实现。现在,她很知足了。10平方米的书房内,一架L型的书架贴墙立着,摆满书籍。她的书桌靠在窗前,从窗的右侧挪到了左侧——这样她向窗外望去时,便能一眼望见外边那棵粗大的国槐,她喜欢树。
《梁光正的光》写到尾声时,梁光正死了,最后一章写他的葬礼。原本应该是曲终人散的设定,但那天下午,春日的阳光正好,洒在梁鸿的身上,那股暖意让梁鸿突然「感到柔软起来」,她「懦弱了」,觉得不该这样结束——又一个情节生发了:梁光正的墓坑被挖斜了。
一辈子顽固的梁光正不该就这样屈服,梁鸿想。于是,她安排梁光正的意志实施了他最后一次的倔强——帮助本有隔阂的子女完成和解:继子小峰脱下衣服,跳进墓坑里帮忙落棺,那一刻,人们看见了他裸体上触目惊心的伤疤,看见了他背后始终不为人所知的、隐秘的痛。
春天来了。梁鸿写道。
突然降临的情节,是痛苦写作中难得的甜蜜时刻。那或许并不能简单归结为灵感,而是在漫漫岁月中,梁鸿自身的经历与沉淀为创作提供了丰富的土壤。
因孤独带来的丰沛感受,加之早年的非虚构写作经历,为梁鸿构建起一个「内部空间」,梁鸿所构建的梁庄,早已脱离了地理意义上的那个村庄,带给她安心与自由,人物在这片虚拟的空间内踏实地生长出来,充满血肉,令她拥有难以替代的创作自信。
随着人物越来越饱满,常常写到那儿,情节会自然生发出来。
小说中,当梁光正带着儿女寻亲,寻到了旧情人蛮子时,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了5000块钱交给蛮子。
这不在梁鸿的设想之内,而是来自梁光正的自主意志。写作进行到这里时,梁鸿突然感到每个人都动起来了:蛮子没有犹豫地接过这笔钱,大女儿冬雪因此气疯了,儿女们对父亲的行为产生各种微妙的心理。而掏钱的举动让梁光正一贯英雄主义的特质呼之欲出。
这让她想起了福楼拜,后者在写作《包法利夫人》时——包法利夫人要服毒自杀,福楼拜亦感到痛苦,在他写给朋友的信中,他觉得自己嘴巴里充满了砒霜的味道。「因为他觉得包法利夫人必须得死,他不能不让她死,因为包法利夫人,已经由不得福楼拜自己来创造了,」梁鸿在此产生了共鸣,「就是按照他人物的那个东西,她是一定要死的,她必须死,才是包法利夫人。」
「当人物自己立起来时,作家是心甘情愿地跟着走的。」就像奔腾的河流,素材会汇聚而来,后浪将推着前浪,自发地向前流淌。

2017年11月14日
梁鸿在河南独立书店松社书店的活动
他们就是我们的父兄
梁鸿猜想,如果父亲看到书里的梁光正,「一定不会生气,会觉得非常有趣。」
2008年后,因写作《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父亲陪着梁鸿,拜访了梁庄的每一户人家,又沿着梁庄人打工的足迹去往20多个城市。那是她与父亲之间的高光时刻,也是来自写作的馈赠。
多亏了热情外向的父亲帮助,对同乡的采访才变得顺利。在重回梁庄的日子里,每天清晨6点,父亲就会起床,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大声唱着河南豫剧《胡凤莲》:「胡凤莲,站舟船,表家言,悲哀悲叹,叫一声,田公子,你细听俺言……」
戏文悲凉,梁鸿觉得,也许暗合了父亲的某种心境。
但她并不真的了解他。
为了书写梁光正的故事,梁鸿花了两年的时间寻找父亲与他那个时代的印迹。因此觉得「离父亲更近了」。也「因为父亲,梁庄才得以如此鲜活而广阔地存在」。
她曾觉得「自己终将离梁庄而去」。
在《出梁庄记》的结尾,邻村的小黑女儿被一个60多岁的老头强奸了。证据始终存在梁鸿的电脑里。作为知识分子,她曾经想要推她们一把,让她们用法律途径解决,但作为村庄长大的女儿,她知道自己无法代替小黑女儿去生活。这成为一件让梁鸿「非常痛苦」的事情——她没有再去拜访过小黑女儿。在某个层面,她认为自己远离了梁庄,但身为「梁庄的女儿」,使命感无法卸下,她逐渐学会了安放它。
自父亲去世后,梁鸿感到她与梁庄的关系变了,「仿佛更漂了一点,它更远了。」
但它始终在那里。她确信无疑。
《梁光正的光》出版后,梁鸿从一个读者那里收获了一种惊喜:「有一个朋友说他看完之后想起来他憎恶已久的一个人,他说他要好好想想他。」
作家李珥这样评价「梁光正」这个人物所具有的意义,「他们生不如死,他们在爱中死,他们虽死犹生:他们就是我们的父兄。」
出版前夕,梁鸿与出版社的工作人员讨论该书宣传策略,「突然间,一桌五六个人都说梁光正像是自己身边的某个人,有说像外婆的,有像妈妈的,有像三舅的。」
「我很惊喜,我原来只想写一个人的个人性和特殊性,没有想到创造出来的人物还具有普遍性。」梁鸿的办公室内暖气充足,下午4点,阳光从北向的窗户照过来,映在她的脸上。
梁鸿逐渐意识到,在一次次围绕梁庄和梁庄人的采访和调查中,她重获了一种「广阔的、实在的生活和广阔的、实在的人的存在」。
「原来我非常孤独地生长,不会跟别人打交道的,但这四五年里突然发现每一个人都活生生地在你面前站着,他的动作、他的每一个表情、人与人的关系都非常清晰。」梁鸿说。
在写作《梁光正的光》时,她起先将故事的背景空间定为「杜庄」。带着几丝逃离的意味——「好像老是在炒作梁庄一样,你离不开这个庄了。」可写了两三章后,她感到了叙事的阻力,忍不住将杜庄改为梁庄,这才顺了起来。写到一半时,又改了回去,来回挣扎几次后,她最终坚定地选择了「梁庄」。
只有在梁庄里,叙事是自由的、腾飞的。她还要接着写梁庄。
梁鸿获得了另一种安定。并越来越意识到,通过反复地写作,梁庄对于她而言,已成为一个「巨大的象征之地」——「可能你很多作品都要从这里面再抽取,抽取,不断地,它是一个源源不断的泉眼一样的,一个新的活水。」
她永远有了回得去的地方。
本文来自腾讯新闻客户端自媒体,不代表腾讯新闻的观点和立场。
页: [1]
查看完整版本: 梁鸿:生而为人,为什么会这样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