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坐火车时你会做什么
据说，是人类发明了火车。车轮带我们悬浮漂移，更快捷地从此处到达彼处。铁盒子为我们遮风挡雨，我们却不能与世隔绝。于是给金属壳安上玻璃，哐啷哐呲，我们躲在窗子后面，跟宇宙赛跑。火车路网越建越密，时速越跑越快，离去与归来的意义越走越淡，行程就越排越忙碌，节奏也越赶越杂碎。人在车上，吃饭，睡觉，如厕以外，还要神侃，要听歌，要玩pad，要接拨电话，要打牌，要哄孩子，要看书，要做作业……就像在家里一样。不要看看窗外吗？眼睛是摄影，一屏窗定格一帧画；铁轨无限延伸，旅途成为延展的胶片，我们竟是不用剧本的导演；最好再戴上耳机，顺路给自己的“作品”配乐；用心，我们又能当剪辑。哨声一响，座位温柔地一蹴，列车缓缓出站——开机。站台边散步的喜鹊“扑棱”飞上枝头。车内的人儿，窗外的景儿，你追我赶，像快慢镜头不断对切变换。彼此惊鸿一瞥，或许再无交集，他日即便重逢，岂有不变的容颜。仲春，坐火车，我见过山中的清晨。鸟未惊，花犹眠，薄云浓雾尚痴缠。山路缭绕，嫩黄幼绿装扮的山岩，忽而近在眼前贴窗扫过，忽而远在天边豁然开朗。暖暖日光射透宽敞的大窗，化作精灵，拿捏得你浑身酥软。一段古老长城，婉若游龙，腾驾于山脊之上。钻山洞前，瞅见洞口岩额上雕有一颗五角星。轰隆声夹杂着煤油味，窗上印出昏暗的人影，车厢像悬疑小说里的现场。太阳猛地返照，紧眨巴眼睛才能适应。新抽的青藤攀上栅栏，栏外隔条小路，一位大叔穿着灰格睡衣睡裤，披一件夹克，脚蹬毛拖，双手揣怀儿，倚在自家大门边，闲云野鹤似地望着火车。盛夏，坐火车，我见过乡村的午后。绿皮火车的下半截车窗，“嚯啦”一推而起，胳膊肘搭在窗边，和风柔拂，微醺里眯缝着眼，仿佛母亲为酣睡的你轻摇蒲扇。风为指挥花为媒，田间翠柳婀娜舞，垄边绿杨旖旎唱，山坡青松和声响；路旁电线奇幻般起伏，如跃动不休的曲谱；半空燕雀啁啾翻飞，似恰到好处的滑音符。头戴圆顶草帽，颈上系着纯色短围巾，红蓝粉绿紫，格子衬衫亮丽缤纷，劳作的女人们点缀在一大片金色田地里，捆扎丰收的麦子。烧砖作坊灰突突的彩钢板房，小水泥厂高细的铁锈红烟囱，粉尘随风飘出老远。初秋，坐火车，我见过林间的黄昏。水库的裙摆光滑如镜，映照西天的余晖，在暗青的松林与苇草中隐现，色调层进，渐望渐远。不知何时，眼前发现一道清溪，河床土黄色的卵石粼粼可见。行进方向溯源而上，溪水绕着一丛丛嶙峋怪石流转，偶尔有山泉淅沥而下。石缝嵌伸出数枝不知名的植物，红叶簇簇，不时悄然落水。山坳小小一片村庄，炊烟迷蒙。三五个小伙伴站在路口，张家哥哥手上提着“宝剑”，弟弟咬着手指头，李家妹妹扎着羊角小辫儿，姊姊抓着一包零食，大伙儿笑嘻嘻地看着火车驶过。若有秋雨，则是神来之笔，湿润了窗子，模糊了视线，色彩混淆，天地安静，给所有风景自由发挥的创造空间。寒冬，坐火车，我见过城市的黑夜。城区万家灯火，铁路旁的住宅楼，看得到在厨房操持的主妇，在客厅看电视的一家人，窗帘后亮灯的卧室。街上车水马龙，红黄光流让你思归心切。桥梁、仿古楼、仿古塔的灯饰流光溢彩，是夜色中的地标。楼顶某某银行、某某宾馆、某某公司的灯效名牌，但凡在城市里，都大同小异。唯有在回家的火车上，对窗子哈几口热气，外边红红的灯光渲染一小圈玻璃，近乡情更怯，鼻头酸酸，但每一处清晰可辨，一切都还那么熟悉。驶离城市，灯光愈发缥缈，平房冷弱的白光零星闪现。窗上只能看到车厢里的模样。双手护额，捂在冰冰凉的车窗上，白雪覆盖田野与土沟，雪地上现出自己趴窗户的黑影。那年的元宵夜，烟花点燃了故乡的夜幕，火车上的我望着一轮银盘朗月，贪婪地久久追随。坐火车，我还见过很多很多。我见过一望无垠的冻土高原，见过凿开一口口小洞的荒山，见过浩浩汤汤的大江大河；我见过港湾竹叶般飘摇的渔船，见过河岸成片的精美别墅，见过平原庄稼地由几株高树圈起的坟茔；我见过挨着铁轨站成黝黑一排的护路工人，见过小土坡上朝火车挥手咧嘴憨笑的放羊老大爷，见过躲在铁道旁废弃小屋后亲吻的情侣……列车缓缓靠站，座位坚定地一顿——打板。自己是导演，是配乐，是剪辑，也是观众。眼睛看着风景，耳朵听着音乐，内心关照自我，呼吸平和，逸兴遄飞。肉体坐在车座之上，灵魂藏在皮囊之内，哪怕上帝发笑，也要为自己构筑一座精神城堡。坐火车，起点和终点之间，我们未曾停留，我们是匆匆过客。人生岁月百年间，无法二次开启的旅程，不亦如是乎？车上光阴容易度，而有涯之生，何以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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