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品质,忠诚是被高估了,还是被扭曲了?
[摘要]作者拿着锋利的手术刀,层层解剖人性的细节,那些伪装的正义,虚弱的理想,混沌的忠诚,如何一步步掩盖了我们原本赤诚的人性?《红项圈》,[法] 让-克利斯托夫·吕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8年版
一本只有六万字的中篇小说,讲述了一个因为“忠诚”而引发的闹剧。作者拿着锋利的手术刀,层层解剖人性的细节,那些伪装的正义,虚弱的理想,混沌的忠诚,如何一步步掩盖了我们原本赤诚的人性?法国作家让-克里斯托夫·吕芬给我们留下一份没有定论的人性记录报告。
都是忠诚惹的祸?
在一般意义上,忠诚是一个褒义词,它指向一种美好可贵的品质——信任某个实体(个体或组织),并且愿意因为信任而一以贯之地捍卫这个实体。当然,忠诚是人与动物共有的品质,比如,我们时常因为其忠诚的天性而把狗当做人类的朋友。然而,人的忠诚却更为复杂,因为人会思考,会伪装,会误解,会撒谎,人会用理性的武器,把一种具有原始美的天性复杂化为只有人类才具有的立场和价值判断。
《红项圈》写的就是这样一个让人读完之后难置可否的故事。故事发生在一战结束后的1919年,法国中部某农业小城的一座监狱里,关押了一个特殊的犯人莫尔拉克,他是战斗英雄,在一战中保卫了国家,他也是国家罪人,因为他用怪异的行为侮辱了国家。这个来自法国乡下的农民在一战中应征入伍,在1918年位于巴尔干半岛的萨洛尼卡战役中由于英勇杀敌而被授予荣誉军团勋章,却在1919年7月的阅兵游行上公然把勋章转授给了一条戴着红项圈的狗。这一荒唐的举动被视作侮辱国家的挑衅行为,莫尔拉克也因此锒铛入狱,面临军事法庭的控告。
从战场归来的军事法官朗蒂耶奉命调查这桩奇怪的案件。故事的开头,处于事件核心的那条叫“威廉”的老狗先声夺人,出现在关押莫尔拉克的监狱外,“每隔差不多三秒,它就用低沉的声音喊上一嗓子,令人无法忍受”。这条狗的身影始终牢牢定格在故事的画面里,因为它忠诚于自己的主人,不能离开他。然而,莫尔拉克却对这条跟着他参军、跟着他上战场的老狗没有一丝情感,甚至把勋章授予它的行为,也是为了蔑视它。老狗的忠诚,是莫尔拉克蔑视的东西。
小说冷不丁地穿插了一段朗蒂耶的回忆——从前,他家里也有条叫科尔冈的狗。有一天强盗闯入了家门,试图侮辱母亲和妹妹,科尔冈英勇地冲上去和强盗搏斗,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了全家。在朗蒂耶的内心,这是忠诚的本来含义,是他为之一生捍卫的品质。
于是,情节酝酿了一个巨大的悬念张力——莫尔拉克和狗之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忠诚”在这个士兵眼中会成为一种被鄙视的品质?故事的发展越来越像一个推理事件,军官朗蒂耶是查案的侦探,他同时也是作家吕芬的化身,吕芬借助朗蒂耶的眼睛,试图还原那段硝烟岁月背后的真相。
被冤枉的“忠诚”,被蛊惑的人性
调查莫尔拉克的过程就像一场拉锯战。军官步步为营,莫尔拉克吞吞吐吐,伴随着周围人物的议论,真相愈发扑朔迷离。通过审讯和乡间走访,朗蒂耶逐渐弄清了莫尔拉克参军和古怪授勋行为的始末缘由。
和出身巴黎、受过高等教育的军官朗蒂耶不同,来自乡下的莫尔拉克是农民的儿子,满脑子都是土地和农活,被征兵时只想躲起来,打仗时又盘算着家里的女眷种不了地,自己怎么才能回家,他根本不明白战争是什么。一个接近文盲的普通农民,对战争完全是一种出自本能的抵触。
直到他上了前线,看到了“各种被发明出来的不可思议的杀人武器”,“炮弹、大批穿军装的人,几分钟之内,几千个人死在太阳底下的战斗”,战争改变了他。
残酷的战争
莫尔拉克努力想知道答案,想知道别人如何理解战争。探亲期间,他在女友瓦朗蒂娜家里接触了马克思、克鲁泡特金等人的著作,成为了一名似是而非的乌托邦主义者,这也要部分归功于女友瓦朗蒂娜,她的父亲是第二国际成员,狂暴的和平主义者,死于监狱,留给女儿一大批乌托邦理论书籍。瓦朗蒂娜想远离这些,她无法再次承受政治带来的创伤。但同样的,战争改变了她。
她首先是一个女人,对战争造成的爱人分离肝肠寸断。她意识到只有结束战争才能与爱人相聚,于是重新行动起来,与父亲从前的同志取得联系,秘密从事反战活动,她只想成为和平主义运动的一份子,能够早日见证战争的终结。瓦朗蒂娜的反战行为,出于一个女人渴望爱情的本能。
各种来源复杂的和平主义思想在莫尔拉克脑中沸腾,时间已到1918年,一战进入了关键的萨洛尼卡战役,作为法国“东方部队”的一员,莫尔拉克在前线战壕苦苦坚守,此时同处协约国战壕的俄国人已经得知祖国取得了“二月革命”的胜利,沙皇被废的消息让他们高兴得发疯。莫尔拉克受他们感染,“升华”了思想——他向往俄国革命的成功,幻想凭一己之力结束一战,用和平主义的思想去和敌方保加利亚的军队“亲善”。他想以和平的名义,终止一场自己被迫加入的战争,然后重新起义,推翻“暴君”,进行一场“俄式革命”。他被自己的“抱负”冲昏了头脑。
一切准备就绪,就在敌我双方互通讯息将要走向“亲善”的刹那,那条到哪里都跟着莫尔拉克的老狗威廉,一口咬上了保加利亚军队前来“亲善”的士兵。千钧一发的时刻,计划全被打乱,混乱中协约国和同盟国同时打响了战争。几分钟前还准备走到一起的“同志”,几分钟后血刃相向。一切的阴差阳错,全因为一条狗,它的忠诚本能指引它要攻击敌人。
莫尔拉克恨透了这条狗。法国所在的协约国一方取得了萨洛尼卡战役的胜利,但这却非他所愿。在经历了种种“沉思”后,他决定把战争勋章授予这条狗——这是他反讽当局的最后一击,表彰狗的“忠诚到死”,其实是“表彰”战争要求军人“对敌人毫无怜悯”的听命行为。“荣誉、奖章、嘉奖、晋级,都是为了奖励这些畜牲的行为”。莫尔拉克认为,战争对军人,要求就是一条狗一般的“忠诚”,变成杀人机器。为表明自己的“人性”,莫尔拉克蔑视狗的天性。他准备为此受审,幻想以此引起社会主义活动分子的造反。
行文至此,恐怕会有读者的情感天平偷偷导向莫尔拉克的一边,赞赏他的“觉悟”。然而,忠诚之外,人性之中,作者吕芬的手术刀层层切开案件的肌理,还要继续无情地切割。他的替身朗蒂耶军官,代表一种与莫尔拉克的“本能”相对照的“理性”,他用理性的武器,敏锐地指出莫尔拉克看似崇高“人性”背后的孱弱和伪装。
莫尔拉克对人性的看法不完整。看似正义的“反战”举动背后,掩盖了他幻想用另一种形式的革命来推翻既有当局的野心。面对俄国“十月革命”处决沙皇家人的行为,他没有“呼吁亲善”,倡导“和平”,认为“这是为了防止反动势力卷土重来”,他的“和平”是双重标准的。
人性还有更复杂的深层——朗蒂耶得知,莫尔拉克在探亲期间因目睹从女友家走出一个男人(其实是藏匿的同志)而误会了女友对情感的忠诚。他从此和瓦朗蒂娜决裂。军官甚至认为这出授勋闹剧,也是莫尔拉克自导自演用来惩罚女友的。朗蒂耶毫不怜悯地指出,莫尔拉克蔑视一条狗的忠诚,其实他自己却是最在乎忠诚的人。而战场上的所谓“忠诚”,不过是各阵营遵循各自的理想,所做的行为罢了。
作为小说根基的“细碎晶体”
其实,小说源于一则真实的故事——作家吕芬是一个具有多元身份的传奇人物,他是作家,也是医生,是外交官,还是法兰西学院的院士。他曾作为人道援助人士被派遣到许多国家工作,是著名的“无国界医生”组织的一员。多重身份的经历赋予了吕芬一个巨大的故事宝库,也提供了观察人性的多重视角。2010年,吕芬前往约旦观察“阿拉伯之春”的局势——几乎一无所获,除了和同行的摄影师伯努瓦对饮啤酒,互相讲故事打发时间。在百无聊赖之中,他却收获了来自伯努瓦祖父的一则真实故事,这成为了《红项圈》的灵感来源。祖父的故事简洁短小,吕芬却意识到其中闪烁着一些稀有的“细碎晶体”,这些亮闪闪的小东西,是构建一部小说的根基。
作家吕芬
这些“细碎晶体”是什么?这正是朗蒂耶探求的东西。他为国家战斗了四年,然后又花了两年时间去审判军事罪犯,这些为了维护国家秩序和权威的工作让他身心俱疲,他感到被军旅生活掏空了身体,被战争钝化了生活的感觉。朗蒂耶急切地想要归隐,想要给犯人开罪——一切都是战争惹的祸,在一个随时奔赴死亡的战壕里,很多士兵都把狗当成了战友,莫尔拉克也许同样如此。
所以,忠诚之外,人性之中,究竟是什么产生了问题?小说行至尾声,作家吕芬终于亮出了他发现的“细碎晶体”——是傲慢,而非忠诚,造成了人与人之间的误解和冷漠。莫尔拉克宁肯用迂回的闹剧来自罚,也不愿意去倾听女友的解释。由于傲慢,人与人之间不再理解。一条狗的忠诚品质不该被冤枉,傲慢才是人区别于牲畜的独有品性。
根据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
吕芬是否希望我们明白,这其实是一本呼唤“理解”的小说?作家竭力想让不同处境的人相互理解,渴望挖掘组成我们身份的各种“人性”部件。忠诚,也许不独属于狗,却在狗的身上保留了原初的含义。
小说结尾,朗蒂耶向莫尔拉克要来了这条狗。他将带着它回到自己的妻女身边。战火逐渐弥散,温暖的平民生活在前方等待着。时光仿佛倒流,那时,“忠诚”还没有经过战争的扭曲,忠诚是它本来的含义。老狗威廉伏在朗蒂耶身旁,仿佛是他从前的家犬科尔冈复活了,一心一意守护着家人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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