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为什么以“学而时习之”开篇
《孔子·孟子·荀子:先秦儒学讲稿》,陈来著,三联书店出版
陈来
在西方,古希腊以“爱智”为“哲学”的精神特色,这对后来的西方文化起到了相当大的塑造作用。古代中国哲学不是以“爱智”为特色的,有些学者主张以“成德”或“明德”为中国哲学的特色,以与爱智形成对比,这些说法也都言之成理。
“爱”如果是爱好,“智”如果与学习有关,则孔子思想中有一个观念很值得注意,那就是“好学”。“好学”绝不是孔子思想中一个普通的概念,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好学”是孔子思想的一个具有核心意义、基础性的观念。
比如,孔子说过: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
这就是说,有忠信之德者并不少见,但“好学”之人则难见矣。从这句话也可看出,孔子是把“好学”看得比“忠信”更为难能的一种品质,虽然在道德德性的系谱中“好学”不见得比“仁”“忠”更高(忠信本来是春秋时代最重要的德行)。
另一个例子是,鲁哀公与孔子谈论,问及孔门弟子,孔子说: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
孔门贤人七十,弟子众多,可是孔子却独许颜回为“好学”,颜回以外,则“未闻好学者也”,这再次证明了孔子的确把“好学”看成非常重要而难得的品质(德性)。
仔细体味《论语》中以上二段话,我们就可知,整部《论语》把“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置于全书之首,应非偶然。因为孔子对“学”、对“好学”的重视,确实非同一般。
我们也就知道,孔子讲“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这一段话中的“志于学”的意义亦非普通,“志于学”亦即“好学”之志,所以“学”与“好学”既是孔子思想发生学上的历史起点,也是他的思想生命的逻辑起点,是孔子思想的重要基础。
那么,什么是好学呢?无疑,《论语》开篇第一句“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就是好学者的自道,好学首先是把学看作一种乐事。明代理学家提出乐学,这在孔子思想中是有根源的。反过来说,从学习中得不到“乐”趣,就不是孔子所说的好学者,也不是孔子理想的教育,责任不只在学者,也在教育。
子贡问曰:“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
孔文子是卫臣孔圉,孔子说孔圉所以被称“文子”,是因为他“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因此,好学不仅是个人独享的乐事,也是在“问”“闻”的交往活动中展开的。当然,当世好学者并非颜回一人,孔子自己就是好学之士,孔门之外,孔文子亦被孔子视为好学者。
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
这里显然讲了好几个方面,如默而识之属思,诲人不倦属教,但“学而不厌”与“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的确是一致的,体现了一种对学习活动的无条件的喜爱。这里“爱学”“好学”正与“爱智”成为对比,所以,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
《论语》记载孔门弟子子夏说:“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矣。”时时知道自己所缺少的,同时又不忘已经学得的,这是好学的表现。
孔子留给后世的形象中,“好学”始终是一个重要的侧面,这在唐代以前的儒学中是不曾有过疑问的。而“好学”对于中国文化之传续、发达,也都有其不可低估的作用,对中华民族的民族性格亦有其重要的塑造作用。当然这种对民族文化及心理的塑造并非可以独归孔子,而是和后世儒家传统的形成及各种社会教育机制的建立也密切相关。
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不管学什么,学的目的是最大限度地完善自己,实现自己的潜能,而不是为了表现给别人。学是为了自己的受用和享受,这种受用和享受是追求内心幸福的人所追求的精神与心智的满足,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孔子的人生哲学与伦理思想的基础。
(作者为清华大学国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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