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小山村
静静的小山村应了之前工作过单位的同事之约,今天来这个离市区百多公里的小山村作客
我同事家祖屋坐落于这个村东头一处平缓的坡地上,与村子的主体隔着一条数丈宽的小溪,是独立于整个村子的一处院落。可能是出于保护前方一座百年木制廊桥的缘故,要跨过小溪进入自家的老宅,只能步行走过这座桥。廊桥的中部立有百年前集资建桥的那些乡绅的名字,我朋友指出他的先祖所捐钱款为三十两白银,名号忝列首位。钱看似不多,但给当初连近沿溪而建的村落带来了交通便利却功不可没,那些人也因此树了百年的名。这也是多少年来乡村仕绅典型的中国式善举吧。
老宅的庭院似乎呈开放式,没有传统的围墙和界限。一段石板路一直通到老屋的回廊前,路两边种着绿叶阔大的天芋。房屋左面有一丛影影绰绰的竹林,有些拔节很高的竹梢因撑不住弯向了屋顶。午后的阳光透过竹叶洒向庭院,微风吹过,竹子的投影斑驳摇曳一片迷离。前人有说法:“宁可食无肉,不可院无竹”,我似乎能从老屋周边的景象看到几代人传递至今的某种底蕴和气息。老屋成四方形,回廊环绕,造型很是独特。由于年代久远及山村风雨剥蚀,整座木屋呈灰褐色,但看得出老屋质地坚实修缮得法,未见明显的残缺破损,客厅的大门关起来还能严丝合缝,可见当初盖房的时候还是有讲究的。
从老屋这一头向西看,离得不远的小村庄,可闻鸡犬之声,鳞次栉比的村舍掩映在古老的“风水树”中(我们南方村落的村头村尾大都保留有祖上就有的古树,俗称“风水树”),村子上空飘荡着淡淡的青烟。此地离福州有上百公里之遥,自然也就远离喧嚣气息,是有着上百年历史的小古村落。只是村里人大都盖起了砖混楼房,历史积淀下来的古意也就淡了不少。在改革开放之初,村里的年轻人无例外的都走出小小的山村,城市的喧嚣造就了他们不安分的心灵,这其中也包括站在我身边的同事。在外打拼的人无论成功与失败带给他们什么样的成就感和失落感,都已经不可能再把他们拉回到从前生活过的小山村了。在城市世俗的繁华中,乡村农民特有的单纯、厚道和狡黠也成了各类舞台角色塑造中不可或缺的性格特征。如今,在家乡的土地上,不到重要年节,已经很难看到他们的身影了。因此,小山村显得格外的幽静,连孩子们的嬉闹声听起来也似乎变得那么遥远、轻忽。
偌大的祖居,原以为会住着不少人,可我朋友说,眼下只有在南京工作的妹妹一个人临时住在家里一段时间。老屋客厅的木地板经数代人擦洗显得凹凸不平,有些地方已出现松脱,踩在上面发出卡朗声来。摆放在客厅的不知出自什么年代漆面已经剥落了的桌椅,似乎因为家里住着一位女主人而被认真拾掇了一番;桌面上摆放着同样不知出自什么年代的一套青花茶具。客厅里迎面站立着一个三十几岁皮肤白皙的少妇,乌黑的头发在脑后盘成一团鬏,眉目弯弯,表情流露出天然的笑意。看到她身穿一套银灰色束身唐装,身材修长,步履阿娜,我不免心中诧异,在这样的僻壤之地居然能见到如此貌美妇人!同事告诉我,这是他的妹妹,叫陈旭兰,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南京工作,是一名音乐教师。她今年回家过年,因为临回南京上班前身体有恙就留下来修养一段时间。彼此寒暄过后,陈妹妹便按江浙人习惯,用青花茶壶给我冲了一杯福州地区盛产的茉莉花茶。打开杯盖,茶杯里飘溢出的茉莉花香芬芳馥郁,引人遐思。其实,我们福建闽南和广东人喝的功夫茶太能折腾,太仪式化了,可不知什么时候却成了中国茶文化的主流。我个人认为江浙人喝茶虽然程序简单,但却更让人体会到长江流域中国人悠久雅致的人文传统。我冲着她给我端茶的手瞥了一眼,白嫩的手背上青筋微显,十指温软可柔,又偷瞄了她的整个轮廓,其举手投足间情致温婉,心下不免疑为天人。坐了一会儿,她便起身告退,顺便对我嫣然一笑。可以想象,若我是这家的主人,每每于谭渴书倦之时,便有如此美人面对,何须一杯香茶对饮方能涤醒破睡?此念一闪而过,心下却不免惭愧!
中午,同事请我到村子的小街边的摊点吃饭,妹妹自然不愿随行。我们一人吃了两碗汤圆。卖汤圆的老人肩膀上搭了一条毛巾,左手一只小碗搭一根调羹摇晃着发出清脆的敲击声用以招揽生意。其实,除了村里有些大爷奶奶带着小孙子偶尔光顾,实在也做不了什么生意。可一天下来也能赚到入夜后打小麻将的份额。这让我想起儿时福州港头那一带白天黑夜挑着馄饨(本地人叫“扁肉”)同样用小碗和调羹撞击发出声响沿街叫卖的“阿二”。那个时候,倘若趁着母亲工资刚发到手且心情极好,在孩子们的央求下,兴许每个人也能兴高采烈捧着五分钱一碗的扁肉“大快朵姬”一番了。老人汤圆摊子和想象中“阿二”的扁肉担子弥漫着腾腾汤汽,我不知道,在什么样的地方还能看到这样的景象。
饭后我们边聊边沿着小溪往回走,虽然在小溪两侧的山体上见不到城里人来乡下最想看到的参天古树,但大片种植的速生林却也绿意氤氲,间或听到婉转清脆的鸟鸣更增添了乡野宁静安详的意韵。最让人感到惊喜和意外的是,沿溪一处三两户人家,靠溪边还保留着古老的水车。走近前去看,连着水车的谷仓凿了三个石臼,与水车动力轴相连接的木杵靠水车传来的动力来舂米、打糍粑,这恐怕是中国最古老也最让人怀旧的机械科技了吧。我看到一个八十岁左右的老人靠着房门支着身体,在小竹凳上张着嘴睡过去了,几只家养小鸡在他蜷曲的腿脚边叽叽叽叫着觅食。也许在早春午后的虫鸣鸟唱,伴随着的水车转动发出的吱吱声、仓房里传来的木杵与石臼的撞击声,最容易使人睏意难消。
正是:柴门半掩处,倚墙睡老翁。雏鸡叽叽鸣,木杵捣春困。
不过,这种隔世般的乡村音响和静谧感正是我多少年来孜孜以求却无福消受的生活境界。数十年前曾经插队农村,熟悉这种似曾相识的景象,但那个时候我们的内心却是那样迷惘、跳荡、不甘和痛苦,以至于心境与意境相去甚远,谈何宁静以致远。如今身子退休,已成“有闲”类人,这种生活倒成了想象中的追求了。
我的耳边不断地响起日本民间歌曲《北国之春》那令人怀旧伤感的旋律,每次有机会K歌时唱着它心中总有莫名的感触。这次,眼前的景象又让我沉浸在无以名状且浓浓的乡愁中。除了走在我身边的同事(我不知道他有没有,但他该有),我有乡愁吗?也许这就是我们这些生活在城市人的祖宗,从相同景象的村野里走出来,在他们融入城市的过程中感受到并深刻在后人骨子里的忧伤情怀。这,该不是那种“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无病呻吟的坏习惯吧。
入夜,我们各自回到房间。桌上放着陈妹妹事先为我泡好了一杯茶。她人已走开,屋里却四散飘溢着幽幽暗香。我下意识地对着镜子照,只见两鬓已是斑斑白发,心境不免有些黯然。我推开了窗户,听见远处传来几声犬吠,但很快便归于沉寂。向着窗外远眺,小山村已安然入睡,尚有一两盏未熄灭的灯光像少女的眼睛扑闪扑闪着。夜风轻轻吹过竹林发出簌簌声响,清冽的月光洒满庭院,初春的乡村之夜是多么安静啊。这一切就像一位作家说的:“静得就像洒了一地的月光”。我沉浸在这种寂静中,心就像躺在母亲怀里的婴儿,纯净而又安详。
茶香月竹林,临窗独沉吟。入夜听声息,但闻犬吠轻。
我的同事和他美丽的妹妹该也和衣睡下了吧。
为了能够切身感受凌晨五点左右乡村清新空气和寂静的氛围,我穿好衣服在庭院里溜达起来。突然发现这院子里还种有好几盆蔧兰。一夜的冷露沁湿了兰花的叶瓣,昨日并未得见,原来是被几丛绿叶阔大的天芋遮蔽了。此时,陈小妹住的西厢房传来了我非常熟悉的巫娜演奏的《淡若晨风》古琴曲,那萧与琴完美的演绎,正犹如乡间早春之炊烟袅袅、溪流潺潺、竹影婆娑与兰香幽幽。真是空山寂寂,此处风月有古今啊!我不经意间抬头却望见陈妹妹正神情庸懒地倚靠着窗台,头发披散着,怔怔地望着什么,卧室的灯光照出她上半身的轮廓依然显得那么美。眼前有如此般恬静的乡村清晨,如此般天籁琴声与如此般典雅清纯之美妇,此意境竟一时令我仿佛置身仙境!我跟她打了个招呼,她却低眉含笑无声地从屋里走出来,穿过回廊径直走到我身边蹲下,顾自伺弄起兰花来。晨曦中一缕阳光透过弥漫的轻烟照进了整个村庄,此时此地,我在感受到身边的一种与环境高度统一的古典美,仿佛被这种五彩云霞般纯净的美包裹着;虽然相对无语,内心却无比空灵起来,犹如近在咫尺的兰花般思绪,犹如静静的老宅般沉默,犹如晨风中摇曳的竹枝般的致意......
我和同事离开他的家走到了村西头时,依然能感受到她仍然站在老屋回廊的高处向我们离开的方向目送......身后古老村落和沉默的谜一样美丽村姑的影像如烟般渐渐飘逝.....我无以忘怀在这里渡过的仿佛天堂般的一天——
陈酒老窖廊房,寒林水车小桥。旭日初上村东,一夜无眠春晓。兰心几许谁知,凭栏妆懒灯照。幽庭香沁露冷,伊人莲步轻摇(这是我用陈妹妹的名字写的六言藏头诗)。
哦,别了,我的静静的小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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