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熟悉的那个莫言又回来了
◎李敬泽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作家莫言几年间没有推出新作。自去年开始,莫言陆续在《收获》《人民文学》《十月》《花城》等重要文学刊物发表了多篇小说、诗歌和戏曲剧本,格外引人关注。近日,由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主办的“高密东北乡的归去来辞:莫言新作研讨会”在北京举行,与会学者、作家围绕莫言近期发表的新作展开热烈讨论。
看了莫言最近的这批新作,我的一个强烈感觉是,我们所熟悉的那个莫言又回来了,带着他的力量,带着他那样一种悍然不顾,非常强劲的力量又回来了。过去五年,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这对任何一个作家来说可能都构成了某种压力,但是我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老莫是能够超越这些压力的。一个站在高密东北乡的人,一个属于高密东北乡的人,我想他确实,既可以飞在云端里,但从根本上他也可以如同草芥,属于这个草芥的世界,没有什么放不下的。
这些作品,我先看的是小说,有几篇我特别喜欢,看《左镰》时就感觉到八十年代、九十年代老莫最为旺盛时候的那种状态,在《左镰》里依然是那么饱满,依然是那么有力量。但是特别有意思的是《天下太平》,如果像《左镰》这样的小说是老莫最拿手的,是他处理当行本色写作的话,在《天下太平》中我们也看到老莫在处理当下这个复杂的经验的时候他的眼光、他的能力。看完《天下太平》我还是很佩服的,浑然一体,这里面有乡村政治,也可以说这里面有新农村建设,这里有生态问题,这里有乡村的经济发展问题,这里也有过去乡村历史的回声等等这么多的东西,但是放在一起,在老莫这里几乎都不留什么痕迹,它不是一堆异质的东西拼在一起,在老莫这里完全能够融合在这样一个童年视角。
一只麻雀逮住知了,知了中间又掉了,知了太大,知了跑了,麻雀没有逮住,有乡村生活经验的人,或者我们小时候老玩麻雀,麻雀气性很大,一个很小的细节,本来已经到嘴的食物结果丢了,这个麻雀很生气,过了一会儿再一看麻雀已经气死了,这就是气性很大的麻雀。其实你再想一想,整个小说里几乎所有人都是那个麻雀。乌龟也是到手的食物被拿走了,那两个渔夫也是这样,养猪场的老板是这样,乃至于村里新的强人也是正在抓知了的麻雀。也就是说在这个乡村的巨大变革中,在乡村巨大变革的复杂经验中,老莫依然能够做到或者依然能够有力量把这样巨大的变革、复杂的经验与那个乡村里默然运行的恒常的天道性那种东西放在一起、揉在一起,最后这个题目叫《天下太平》,确实是这样,很有意思,天下就是这么太平的,或者说这就是那个太平的天下。
所以这样一个小小的短篇里,我真是觉得写得鸢飞鱼跃,写人、写社会、写时代如同写一个鸢飞鱼跃的大自然,非常棒。在这样一个作品中,像《天下太平》《左镰》这样的作品我们都能看到归来的莫言所具有的那种,不仅依然保有强劲的力量,而且依然保有对这个时代复杂经验的直接和敏锐的把握。
莫言还写了那么多戏曲,我看了也有意思,当然戏曲本子最好还是看戏,有时候看本子不如看戏。我们在戏曲里边所看到的是什么呢?所看到的确实是一个和小说完全不同的艺术逻辑,有的时候日常的逻辑,或者说逻辑之所以成为逻辑的那种东西,在戏曲中是失效的,戏曲有时候是不讲理的,是很霸道的。但是正是这样的极不讲理,所呈现的是如此鲜明、强烈、刺激,但是荒诞到不容你质疑的这样一种情境,而且它要依靠唱,依靠声音,依靠言词和声音。
所以戏曲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我觉得是特别有意思的问题,在我们的文化中,在我们的艺术中,民间传统中,声音所具有的至关重要的作用,可以超越那个日常的逻辑。从这个意义上说,老莫写戏曲的时候,我觉得他当然不是要做一个戏曲家,我相信他也没有这样的雄心,但是当这样一个小说家、这样一个作家怀着如此大的兴趣致力于写戏曲的时候,他是看到了戏曲所蕴含的我们民族美学精神中,或者说我们这个民间大地中的美学精神中,大家非常熟悉但是很难进入我们的美学视野的某些根本特质。
莫言的戏曲书写方式 找到了一种新的语言
◎格非
差不多半年前莫言在清华的时候,有一次我跟他吃饭,他突然跟我说你那个《望春风》里面有一段写一个人鼻子流血,他在一个鼻孔里塞上纸,然后抽烟。莫言问我,你写到这个东西的时候,为什么没写他的烟从一个鼻孔里冒出来?当时我想了半天,确实如此,我忽略一个细节,当一个人的鼻孔里塞着草纸的时候,烟只能从另外一个鼻孔冒出来。
我在读莫言这些短篇小说的时候非常强烈地感觉到他在细节方面的功夫,不管是《故乡人事》还是《左镰》还是《天下太平》《等待摩西》,有大量涉及细节的部分,他在写《天下太平》的时候,我看到一老一少父子俩捕鱼时,突然觉得这个人就是我父亲,因为我父亲就是干这个活儿的人,不光是我们生产队,我们整个村庄里面,所有鱼都他一个人捕,甚至邻村有时候办什么大事也会请我父亲去捕鱼。我很小的时候跟着他,那个时候捕鱼如果捕到鲫鱼和野鱼可以拿回家,白鲢要给别人,鲫鱼是别人不要的,所以我在莫言小说里面读到大概两到三段详细描写整个渔网怎么撒向水面,在水里怎么托,为什么要托,渔网四周有铅砣,这个过程写得特别准确,我不知道莫言有没有干过那个活儿,但是整个过程里面每个小的节点都特别出色,这让我觉得非常佩服,这些地方都是见功力的。
莫言的近作当中有一些新的变化,我觉得他是在试图做一个“整合”,他有乡村记忆,有童年视角的乡村的蒙蒙眬眬又带有强烈民间传说色彩的记忆,当然也有他五六十年代、六七十年代在乡村生活的记忆,这个记忆到了改革开放以后,到了城市化进程之后,很多新的要素进入,比如手机,比如网红这样的概念,到了今天这个时代怎么来描述乡村?这一点特别了不起,他有一个非常宏阔的视野,莫言现在完全有资格,在某一个很小的领域里面去生根,去写一些想写的某些东西,但是莫言没有这么做,他在整合历史记忆的过程里,做这样的努力。
这样的东西同样体现在他的剧作中,让我觉得最震撼的是他的《锦衣》这个剧本。莫言没有说为哪个剧种来写,我觉得恐怕不是为京剧写的,虽然前面有京胡,但是前面出现了合唱队,京戏里面没有合唱。我也是老戏迷,从“文革”的样板戏之后,基本新编类似题材的剧我都看不下去,因为对于整个戏曲的书写没有找到一个好的语言方式,很难有一个新编剧让我觉得非常信服。但是莫言《锦衣》这个作品,我在读的时候感觉到里面人物的旁白也好,对白也好,唱词也好,设计很精彩,语言非常通俗化,非常简洁,还押韵,像打油诗一样。这里面也包含着中国传统的戏曲对中国章回体的影响极大,这当中很重要的一个方面是通过人物的对白、独白、人物的话语来塑造人物性格和人物心理,这个是中国章回体小说和中国民间戏曲里面相通的部分,在莫言的作品里面这一点反映得特别突出。人物心理的变化,微妙的变化,当然他用的这些方法恰到好处,当年王元化先生归纳中国戏曲的三大特点,所谓的程式化、象征性、写意性,当然这里面也有非常多的夸张。
可以跟莫言商榷的一些意见是,这个戏里面既然用了合唱队,说明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京剧,京剧要么自报家门,要么也是通过人物的唱腔交代自己的身份、历史事件,一般都是这种方式。但是越剧里面保留了合唱队,比如《梁山伯与祝英台》上来几句唱是“上虞县祝家庄有一个祝英台”,它是来帮助交代人物,要不然一开始祝英台站在窗口看到南来北往的人都往杭州跑,观众看不懂。越剧《红楼梦》刚开头说,“乳燕离却旧时窠,幼女投奔外祖母,记住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走一步。”上来就把一个事件从哪里开始讲告诉观众,这是越剧里面的处理。当然越剧里面还有更多合唱的部分出现在剧中,有很多不好交代的人物复杂心理,合唱队配合。但是莫言合唱的部分仅仅出现在开头和结尾,我很希望他将来写戏的时候充分运用合唱的形式。尼采评价瓦格纳的歌剧《罗恩格林》,希腊戏剧里面的合唱队特别重要,有时候是上帝在说话,有时候是作为一个作者没有办法来描述的部分,全部由合唱队取代,合唱队表达人在描述一个事件当中最深邃的部分。所以我看到莫言作品里面出现合唱特别高兴,我不知道山东戏曲里面是不是有这样的东西。
第二个想法是,传统戏曲里面大段的抒情性片段,无非两个功能,一个功能可能是感怀,比如,“一事无成两鬓斑,叹光阴一去不回还。日月轮流催晓箭,看青山绿水在面前。”这是传统叙事,勾画感怀的部分。当然还有写景,写景的部分现代戏曲完全采取这样一种形式,比如汪曾褀先生说京剧是很俗的东西,你看它前三句意境非常壮阔,风景非常美,到第四句就不对了,第五句就开始进行叙事。所以我读莫言的作品,比如人物心理的很多部分,包括对周边环境的部分,完全可以通过唱词部分来再做一些设计,使得整个剧作更丰富一些。
他走了一条反精英文学之路 又坐稳了精英文学的江山
◎余华
今天大家都在这儿谈莫言的新作,我脑子里面在想别的。莫言大概从1985年出名走上文坛,在我看来他的文学之路就是一条反精英文学之路,又坐稳了精英文学的江山。回顾一下我跟莫言在一起的时候,我所了解的莫言,他有三个时期是争议最大的。第一个是《欢乐》时期,第二个是《丰乳肥臀》,第三个就是现在。在我们这个屋子里面都是赞扬之声,但是出了这个屋子以后未必,因为我进这个屋子之前听到批评的声音比赞扬的声音多得多,为什么?很简单,他们很失望的是莫言又不精英了,刚刚他们认为莫言变成一个精英文学,结果又来了。这次更离谱,连诗歌都上门了,戏曲都上门了,好多人很气愤。我心想关你们屁事。当年我和莫言在一个房间里面的时候,有一个评论家写评论,批评莫言一个长篇小说,说不到50天写完了。我说这关你什么事情?用5天写完跟你有什么关系?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哪部不是在两个月之内写完的,《罪与罚》40天,《卡拉马佐夫兄弟》可能写得长一点。所以拿作家写作方式来批评这部作品,这本身就是很可笑的。当然我写得很慢,我当年很羡慕莫言,我是长痛,你是短痛,长痛不如短痛,他经常背包说我回高密去了,不到两个月回来,一部厚厚的长篇小说。
先说《欢乐》,我是1990年认识莫言以后我们住在一个宿舍以后开始读的,当时《欢乐》在文学界基本是一片否定之声,主要是跳蚤在母亲的阴道里面爬的那个段落,我当时读的时候感觉这个小说写得很好,为什么他们那么批评?1994年的时候我重读了这部小说,我读到这个段落的时候,我感动落泪,我想你们如果有兴趣的话再重新读一下。我还写了一篇文章叫《谁是我们共同的母亲》,就是写莫言《欢乐》的。写完以后受莫言牵连,老被退稿,先寄给一个很好的杂志,我也不说那个杂志的名字,他们也没有直接退给我,退给了李陀,后来李陀给我打电话说他们怕你不高兴稿子退到了我这儿。我说为什么退稿?他说莫言写了那么恶心的一段,你还说读了感动落泪,说你瞎写。我说起码莫言在写的时候他也落泪了,因为他告诉我他写这一段的时候也掉眼泪,起码有两个人是掉眼泪的,不应该说我是瞎写。那个稿子后来也没有发表。后来又出版一本书,书出来的时候这一段又被拿掉,说那么恶心的一段你又感动落泪。从那个时候,其实我们已经预感到不要相信舆论,舆论往往跟我们理解的不一样。
第二次就是《丰乳肥臀》。《丰乳肥臀》主要争议并不在于小说内容,而在于小说的书名。我记得莫言在高密写《丰乳肥臀》的时候,我在北京的房间写《许三观卖血记》,我们大概一两个礼拜通一次电话,有一次我问他你的小说书名有了吗?他说有了。我说叫什么?他说《丰乳肥臀》。我们两个人大笑一顿,笑完以后我说真的假的?他说真的。那个小说我当场就读完,我知道这是多么优秀的小说。
此前还有一个故事《酒国》,他写《酒国》的时候我在写我的第一个长篇,我们都是在鲁迅文学院写的,写完以后莫言把《酒国》拿给北京一个杂志,大概是《十月》,他们没用,没用以后我要回浙江,我跟莫言说要不我给你弄到《江南》发表?弄到《江南》发表要求低一点。结果我到了嘉兴以后,打电话让《江南》的主编来取稿子,我说莫言给你们带来一个大礼物,莫言的新长篇,我还没看。他们问我写的怎么样?我说好极了,但是我没有看,我的箱子一半都是他的手稿。过了一两个月以后他们还是不愿意发表,这个理由、那个理由,说是让我给他们莫言的地址退回来。我说你别退回来,给我送到嘉兴来,我回北京带回去,万一寄丢怎么办,因为莫言写这部小说之艰难我知道,他那时候遭受病痛的折磨。我当时也是这种感觉,莫言的小说肯定写砸了,连《江南》都不要。后来我跟李陀说,莫言《酒国》写砸了,李陀说你瞎说什么?我说很好吗?当然很好了。李陀的判断力我跟格非都很相信,我回去马上就读了,读完以后发现真的是一部伟大的小说,至今我依然认为这是一部伟大的小说。
第三次争议就是现在,莫言你不要以为这一屋子人的赞美之词就是全中国人民的声音了,这只是一小部分声音,但是我觉得特别好的一点是,莫言哪怕坐稳精英文学的位置,他依然在反精英文学,尤其他的诗歌,尤其他的戏曲。他的短篇小说,我还是很同意敬泽的话,还是一个归来的,一个我们所熟悉的归来的莫言,跟他鼎盛时期的短篇小说比风格有变化,他的短篇小说的内容写得更大了,虽然篇幅可能跟过去比不是那么大,但是内容更大了,他写得更随意了。但是他的诗歌,他的戏曲,至于写得怎么样、喜欢不喜欢,我昨天看到在《十月》发的三首诗,第一首诗一般,后面两首我很喜欢,写得非常好。我为什么说莫言又反精英呢?他骨子里还是这样一个人,他讨厌那些把一个朴素的话说得很深奥,再把很深奥的话说得不知所云,莫言永远是反方向,把不知所云的话直接跳过深奥说得很朴素,这就是我所了解的莫言。
(本版文根据讲话整理,未经发言人审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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