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宁肯:关于写作的二十三个问题
[摘要]极简,节奏感很重要。节奏缓,谈不上简。而节奏有时是个次序问题,1-2-3-4-5不是节奏,1-2-4-3-5就是节奏,章节如此,段落亦如此。长篇是章节,短篇是段落。一个平时就关注现实思考现实的作家,写作时不必强调关注现实,现实就在其骨子里,想象的飞翔中。
宁肯
-极简,节奏很重要-
极简,节奏感很重要。节奏缓,谈不上简。而节奏有时是个次序问题,1-2-3-4-5不是节奏,1-2-4-3-5就是节奏,章节如此,段落亦如此。长篇是章节,短篇是段落。
-短篇小说-
还不知写什么,但已看到曙光,这就是短篇小说。惜墨如金,极简主义,人物故事几乎是残缺的,有这样一种短篇小说吗?类似八大山人的那极简的小说?风格可大于内容,至少应有一类短篇小说应如此,那就太高级了。
八大实的地方显得特别结实,重,扎眼,简直像内部长出来的,如那几条漆黑的枯枝,笔力如漆。事实上极简主义反而愈需要局部密度,密度体现在关键细节之中。细节的密度处理得好,空白,留白,才有力量,可无限阐释。那些无可代替的点,以及这点构成的空间结构,整体地体现出强劲主体。趣味,密度,空间结构,三位一体,就是八大。在实际操作上,空间感已在胸时,具体着力其实才是关键。
归元,回到古老的时间,打扫潜意识,让其干净。用最少表现最多,吾不能及也,只能望洋兴叹。用多表现多,尚可。
-淡化-
故事淡化后,一切皆成叙事。当然,强化故事,也可写出很好的小说。对故事型的小说必须强化故事,对非故事型的小说则要注意故事的分寸,故事太重,别的就不好叙述,如一种色彩太重,就无法与其他色彩平衡,不兼容,分裂。非故事小说是多种色彩的共处,构成一种整体的面画。也有中心,但中心是温和的,呼应的,融汇贯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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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语-
每次开始,先不要想故事,也不要想人物,先要迷恋于词、句子的构成,从对词语的修改进入,既是兴趣所在,也没有压力,是比较好的状态。另外你所写的东西最好每天都熟悉它,就算不写也要看一看,改上一两个句子,不离不弃,否则它离开你比你离开它快得多,再次找回如同路人。
-现实-
最真实的人物和故事,皆源自想象力——这个说法非常好。作家与现实的关系不是一种直接的关系,而是可置换为想象力与现实的关系。想象一个人物,一个故事,折射出现实,在这个意义上才可强调想象源自现实。一个平时就关注现实思考现实的作家,写作时不必强调关注现实,现实就在其骨子里,想象的飞翔中。
-另一种时间-
长篇小说是一种专注的事物,几乎是另一种时间,进入这个时间,人会非常简单,甚至在现实中就是一个影子,小说中才是真实的。当你回到现实,比如一天的写作到了黄昏结束,出去溜溜弯,如果有一只狗跟着,你会觉得更超现实,那种你和它走在寂静的布满阳光的小路上的感觉,简直像在另一个星球上。
-背后-
当然会有写不下去的时候,一种针对生活而非娱乐的写作一定会有太多的难题,常常是前面没有路,从没人在这儿走过,你将成为路,可怎么走完全不知道。很多时候走不下去,面临绝境,准备放弃,但这时回头看看,你又走了很长的路。路不是在你前方而是在你的背后,常常是背后的路鼓舞着你向前走。经验、记忆和野性,最后一样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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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是拼图者-
长篇是创世,你怎么看世界就怎么写小说。开头第一句话就是基石,然后从基石发展成主体,延伸并对称出配属建筑,甚至连通的走廊、长廊、花园。读者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拼图者,渐渐拼出作者的世界。有时拼不出作者的,只拼出了自己的,这也很正常,读者有了强大主体,事实上也就成了作者。
-密度与简洁-
密度与简洁,是到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了。高于这个问题之上的似乎是风格,在风格面前不存在密度与简洁之问。但如简洁是一种风格,情况又不同。也就是说,只有无风格时,密度与简洁才是特别需要考虑的问题,而这种情况是非常多的。多数情况简洁比密度好很多,因为什么时候简洁都是不会错的。
-相似性-
经验如来自生活,永远会产生共鸣,来自阅读就会感觉俗套。经验的相似性是共鸣的基础,这种相似性若来自阅读则不是可忍受的,比如说一个高人下山收了四个孩子中的两个为徒——这显然是来自书上的经验,其相似性一看便让人倒胃口。但来自生活中的相似性经验则不同,反而会产生认可、共鸣,让人掩卷而思。当你觉得真实,特别是强烈的真实,就是共鸣产生之时。文学就是要追逐这种东西,建构这种东西,什么时候离开这种东西,也就离开了文学之岸。
-形式-
对形式敏感的人,对内容更敏感,通过形式他看到更多东西。同样对语言敏感的人也总能看到深藏语言背后的东西。一种新的语言或语言方式,一定有什么东西驱动。内驱决定了形式,反过来从形式也可以看到内驱。一个陈词滥调的形式,内驱也一定烂掉了。有时缘起即形式,事实上不用考虑本质,要做的就是寻找缘起。或者也不是寻找,而是双向的,是相互看到,显现,在这个意义上不存在他者,也不存在自我,而是同时,即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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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母戊鼎
文字如果写到可触摸的程度,就会感到穿越了时间,所写之物越是古老,你的穿越感就越强。如果你将不可思议的“司母戊鼎”写得感觉好像就在掌心或有风声,你就到了商朝。质感就是词与物的不隔,就是给物一种“场”。人对任何物都有感觉,因此即使穿越司母戊鼎也是可能的,比如当你写到“司母戊鼎的风声”。鼎会有风声?当然了。
-通顺与次序-
通顺,永远是个问题,是最日常的,最基本的,又是最终的问题。总是在通顺上花大量功夫,这让自己时常感到自己很笨:怎么写了这么年连通顺还没解决?对于举重若轻的人似乎通顺从来不是问题,一气呵成,十分流畅。对于举轻若重的人情况正相反,通顺总是问题。这就如高速公路与挖隧道的区别,前者可一气呵成,后者是吭哧吭哧的盾构,在黑暗中前行,也因此盾构的通顺与地面的通顺当然不同。次序是通顺的基本问题,永远的,随时的问题。跳跃打破次序,或是建立另一种次序。通常严谨、清晰、朴素、客观,都是次序带来的。但适时的跳跃一下再回到次序,是任何事物的规律,不光音乐的规律。从另一方面看,事实上次序也包含了跳跃,由快速跳跃带来的次序感,也是很神奇的。
-空间叙事-
空间是生活,时间是故事。时间是统摄性的,在我看来,时间是为空间服务的,而不是相反:空间为时间服务。空间是分析性的,是古典小说与现代小说的分野。作为古典的时间艺术即按照时间顺序展开的故事,这时,空间也是随着时间展开而展开。然而现代小说更强调空间,往往通过空间的转换、调度、拆解,打破时间线性结构,进而构成生活的立体结构。立体结构比线性结构更能真实地表现生活,而线性则常常扭曲或简化了生活,进而也奴役了小说。
-语言缝隙-
许多东西都在语言的缝隙里。这些缝隙很容易忽略,因为语言特别是口语通常是流动的,惯口的,且被主要意思(表面意思)统摄——所谓快速写作就是这样。讲故事,这样写没问题,若讲精神,讲心理,讲微妙、准确,语言流是绝对不行的,因为这些恰在语言流的缝隙中,必须停下,深入,重建语言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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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省-
缺省,断,或缺口,不周延,也是行文一种。也就是说对于太熟悉的事物,惯常的事物,不要写得那么完整、周到,要留一些断和缺口。这样,熟悉的事物就会产生陌生感。这也是《尤利西斯》的观念,没比这部小说更日常的小说了,但它拆除了叙述的脚手架,即起承转合、逻辑与关联,充满了断,又非常日常,让太熟悉的东西变得异常模糊,陌生。
-小说与散文-
心理产生记忆,当两者不可分的时候就是既原汁又准确的经验。这是最散文的,却又往往是散文家无力追寻的。这是最小说的,但在我们的小说中也同样较少看到这种关于“人”的最细微原汁的东西。某种意义上,叙事是历史家的事,心理才是小说家甚至散文家的事。小说有一种还原能力,这是散文无论如何也无法相比的。但如果散文有意识地与小说较量一下,会使散文有所不同。还原不仅是细节的或细致的,更是心理的,散文的细与小说的细最大不同在于小说的细是心理意义的,心理源自人物。散文的细是作者的细,是发散的细,外部的细。意识到这点,散文亦可与小说一较,
追逐心理的细,仍会有所不同。
-诗意即准确-
诗意即准确,放大的准确,飞翔的准确,创造性的准确。一旦离开准确,诗意什么都不是,是一堆毛病,干净的垃圾。垃圾有时很干净,但仍是垃圾,或分了类的垃圾。诗是去蔽、剥离、提取、构成,但有人将诗人去蔽剥离的部分当成诗意,也是一种极致,一种有意的反动。凡有意的都可另当别论,只是对另当别论也依然要谨慎。
-背对文坛-
高蹈的精神气质与精微的捕捉,精神与科学的结合,一个局部都让人望洋兴叹,如开罐头盒的描写。必须拥有这一切,才能和世界对话。必须背对文坛,朝向地平线,别无选择,否则永远不可能与世界对话。与最孤独的自己对话就是与世界对话,如卡夫卡。
-真正的叙事-
叙事不难,难的是将叙事中如岩石里矿藏般的印象、感觉、心理澄清分解出来。这种澄清本身又构成了叙事,这才是真正的叙事。
-雕刻经验-
将虚无雕刻成形,就成为经验。有些感觉太险,雕出来很怪异。对怪异再重新雕,会成为一种新的东西,脱离了原始感觉上升为一种创造。但过于艰险,会导到壅塞,这时又需要一种删繁就简的刀法,大刀阔斧地砍掉什么,比如一只手。但不能一开始就砍掉,一定是有了之后再砍,如罗丹。经验深藏感觉之中,没有不可言传的,只有刀法不力的。
-图书馆的孤独-
如何写出早年图书馆阅读的孤独感?清晰地记得阅览室里全是人的寂静与孤独,那种青春,秘密地相关又各自绽放,看上去毫无关系。空间飘荡着花粉,但绿是一种无可争议的沉默,只得回到文字间。如是,并不宁静,事实上一天下来效率很低。但回过头来,那时读了什么其实并不重要,真值得玩味的是那种存在感。比如:坐在窗边的椅子看书,前后几十排椅子都没有一个人,左手边两排书架间站着一位姑娘,最远处的窗是一帘光幕,只看得到姑娘的黑影在光中舞动,书架隔成了隧道,大多是不宁静的沉默。
-语言的焦距-
语言如同焦距,有时感觉总对不准,但如何调那些重影、模糊、溢出?没有便捷的办法,没有自动调焦。只能手动,一个思路一个思路地调,一个词一个句子地调。有时思路不对但句子对,这非常麻烦。思路对,但句子碰不上也麻烦,唯有思路、句子、词都对了,才是语言意义的成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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