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武侠小说的思索
时至今日,对一般人而言,金庸这座大山依旧是武侠小说代名词 (有时候还能加上古龙,而梁羽生、司马翎、温瑞安和黄易已经鲜少被提及)。也因为金庸的缘故,所以居然还有一大票人认为武侠是十分畅销的书种。这就实在是相当离奇的误解。如我早前屡屡强调过的,武侠作为主要娱乐媒介(亦即人人阅读武侠的时代)早已邈远,眼下任何一种娱乐形态,诸如电影、电视、电玩、线上游戏、手机,随便一种都可以把武侠当场“打趴”。尤其时至今日,西方的超能力英雄势力大力崛起,武侠更显立场尴尬,比起纯虚构性与想象力的制造,武侠着实无法如超人般天马行空、天花乱坠,但在现实性基础却又比不上动作格斗类型 (其实连功夫片都已有点让人无法取信的非日常味道了),不上不下着实麻烦。就算不跟其他非书籍形式的娱乐载体相比,放在小说出版的格局里来看,武侠也是趋向于小众,仅仅依靠非常有限的阅读人口在艰难地支撑着。武侠是不是陷入了漫长的停顿?
关于武侠自身的可能性、它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字表现与思索载体其实还有更多的路径没有推到极限。武侠人距离极限还很远,但却不得不因为书写者的别过头去、大众的遗忘而被放弃(或被迫放弃)。我这里提出的问题是,武侠作为类型小说之一种,必须与读者订立契约式的默契,有些东西是不必也不能说破的,然而武侠是否仅仅只能停留于此呢?
仔细一想,武侠最近一次的大进化已经是十多年前张大春的《城邦暴力团》,武侠是不是陷入漫长的停顿(并且极为接近唐诺所说的尽头)呢?
武侠作为娱乐载体的时代与生命力或许已经燃烧殆尽。但武侠的另一面,我是指它自身能够做到 (而其他娱乐或书写媒介做不到)的,则刚好得从现在才开始算起。我个人的看法,武侠此时此刻已来到必须诚实地面对自身的演化史的关键阶段 (当然这样的演化对只贪求娱乐的大众来说是绝无兴趣乃至于是必然失败的)。
金庸将江湖还原为人性的战场侠的典型先是被武侠人前辈们建立起来,然后比较明白武侠进化的就自行拆解破除侠的华丽堂皇外壳,露出内里柔弱的人性。如此做法是甚有意义的,也让人对其后无尽期待。但似乎到这里为止。所谓这里也正是金庸停下来的地方──
我以为金庸将江湖还原为人性的战场,让侠与邪恶在同一个场域竞赛。某些时刻他让你隐隐约约感觉到邪恶就要压过胜过正义的这一方了,当然那只是搔痒而已,他老早就设定好正义会被成全的。而邪恶始终是在外面的事,决计不在英雄人物的里面。换言之,金庸破解侠,但并不破解人。
是的,回到人以后呢?下一步呢?武侠书写却不再英勇地朝人的平庸性复杂性走去。武侠停止了。武侠硬生生地把踏出的步伐顿住,就那样悬在半空,不前不后狼狈得露出某种荒谬可笑的低鄙感。而具体来说,金庸小说停顿的地方在哪里呢?
是的,金庸让我们一再认识恶(但其实来来去去也就是那几种),他对邪恶的沉浸以及描写栩栩如生。那么侠作为善与正义的这一边到底做了什么?金庸并没有告诉我们更多了。他只是让郭靖、狄云、张无忌、韦小宝这样的人自然地维持好人的样貌,就连应该要走上偏锋的杨过,路一转又回到正道上,给他安了个“狂”的名号也就了事。对我来说,金庸小说里的武侠其实说得明白些是教我们认识恶,但不认识善。他没有对善着墨、琢磨更多,也没有说及坚持善日复一日去除自己内在邪恶欲望是多么艰难痛苦,是近乎神奇不可思议的事。所以唐诺说得对极了:“我们对恶还算熟悉,也还算知道如何每天和它周旋、忍受它并阻绝它的破坏力量;真正深不可测的是善,人相处时日不足理解不足的是善……”
而我总是在想,我们这一代的武侠人应该要把《雪山飞狐》停在到底要不要落下的那一刀延续下去。我相信武侠未来的生涯得从那一刀落下以后开始叙述。也就是说,并不从此前种种讲到那将落未落的那一刀,我们一开头要写的已经是胡斐选择把那一刀落下,让他结果苗人凤,但自己心爱的女人苗若兰从此不能原谅他,而胡斐又如何能宽恕为了存活见所爱之人的自己呢(噫,这多么像《金钢狼:武士之战》的设定:金钢狼必须面对杀死心爱之人的自己)——于是,胡斐非得迈上更残酷凶恶的自我地狱状态。小说如果从这里开始,又如何呢?接下来,当然是扎扎实实的、让人更为复杂的长期认识之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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