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主精神的衰退: 中国网络文学异化了吗?
[导读]20世纪末21世纪初,网络文学曾以桀骜不驯的挑战姿态出现在中国人的视野中,从前卫的自由精神萌动,到逐渐挑战文学与文化秩序,网络文学呈现勃发之势。然而随着近些年中国文化的迅速产业化、去政治化、大众化,在作者看来,网络写作也相应地非文学化、主流化、霸权化了。当今的网络写作已发生异变,不仅不再具有人们所期待的简单边缘性、纯文学性及反主流倾向,反而在很大程度上超出以往文学经验与文学规范。同时,网络文学介入公共领域,却由于产业化而成为主流文学的一部分,背离了其新民间形态的自性,也导致了自主性精神的衰退。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特此编发,供诸君思考。世纪之交的中国文学状况令人纠结,引发不少关于中国文学未来道路的探讨。其中有人寄希望于网络写作,主张借助网络文学的力量来化解中国文学中的某些(如一体化)问题。一些论者认为,网络文学是属于边缘、弱势的民间,挑战既有文学制度与成规,是中国文学的希望。“网络文学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民间文学。由于网络的诞生,文学的特权被取消,文学重新回到了被精英文学体制化和等级化所排斥的大众手中。……其创作群体之巨大,人员成分之复杂,以及内容之纷杂、题材之广泛、写法之怪异、水平之参差也不是过去时代的民间文学能够范围和比较,也许将其称为‘新民间文学’或‘泛民间文学’更为恰当”。自然,相对于正统文学,网络文学极具新民间艺术形式与形态,体现为表征时代的情绪、精神内涵、情感符号、表情样式等。
诚然,在20世纪末21世纪初,中国网络作者寥寥,网络读者较少,当时的网络文学的确曾以桀骜不驯的挑战姿态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网络文学作者与读者对学院派的学科化、文学规范文学缺少起码的尊重,他们前卫、叛逆,甚至带有某种程度上的小众化纯文学的先锋性,因而赢得某些研究者的关注与理解。进入新世纪,网络文学呈现勃发之势。但随着中国文化近年的迅速产业化、去政治化、大众化,网络文学的迅速产业化不仅反文学规范,而且轻视文学本身,甚至走上了反智、反文学之路。网络写作也相应地非文学化、主流化、霸权化了。当下的网络写作已不仅不再具有人们所期待的简单边缘性、纯文学性及反主流倾向,反而在很大程度上超出以往文学经验与文学规范,随之,网络文学争夺话语空间,介入到公共领域,却由于产业化而成为了主流文学的部分,背离了新民间文学形态的自性。
▍网络写作的非文学化
网络文学的非文学性不仅在于其涵盖面宽泛,包罗万象,更重要的于其幻象化。网络作者想象之荒诞诡异,颇受评论家与读者好评。倘若网络文学的想象能昭示生活真象、能以生活逻辑为基础,并表现作者对社会历史的真知灼见,此种激赏当然并无不可。问题是,文学的文学性不只在于形式,更在于内容,如王国维所推崇的有真景物、真情感的“境界”,或如海德格尔所说事情本身的澄明无蔽。网络文学恰恰缺乏这些。网络写作中的想象时常显得悖谬或缺乏实际可能性。
在《诛仙》《小兵传奇》《大唐双龙传》《甄嬛传》等作品中,“架空世界”里净是幻兽、魔杖、魔戒、魔法、魔力、魔咒,各式奇遇、奇观、灵异之物、非常态人(阴谋家、色鬼、荡妇)等,类似的虚构与艺术真实大都不搭界——虚构之中无真相,幻象之下无真知,出现了“至虚为宗”的奇观。这里的虚构、想象与变形已经逾越了艺术真实这条文学想象的底线,更不符合历史、现实发展逻辑。网络作者所描绘的已不再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可能发生的事情”,反而是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这表明,文学的想象的自由与虚构变形的权力已被网络写手们滥用。各种匪夷所思的幻象给人强烈的悖谬感,这引人深思,是怎样的文化生产逻辑与心理催生出如此的伪生活与伪历史?
有一种匪夷所思的网络制造或生产,构筑了成功模式与秘诀,即在于家世、万里挑一的根骨、坠入山崖吃到灵药、得到秘笈、天生异秉、绝世容貌、无底线的叛逆性格等成功元素,复制了独立于现实世界的乌托邦的幻象。如此复制的背后却是现实里的残缺与空洞及其现实的失意的补偿性需求。在网络文学界,更多的作者与读者却受挫于各种现实的竞争,成为现实生活中的“多余的人”,才自闭于网络文学的幻象世界里,通过想象中的替代性满足以弥补现实中的匮乏。可见,网络文学旺盛的想象力不仅不能表明中国当代文学的辉煌,反而显示出中国文学所患疾病之严重。
幻象化并非当今网络写作所独有,相反,幻象化的网络叙事不过是当今生活世界整体上的幻象化的表现之一。“现实由各种各样的似是而非的幻想构成,现实就是‘超现实’”。幻象化的文学不仅无法再现历史与生活现实的真理,而且反过来会用各种幻想遮蔽真相与真理。网络写作幻象化固然在于其生活积累的薄弱,网络写作规则的迫使同样功不可没,而市场“看不见的手”更是助推力。在肖鹰看来,现在很多网络签约写手为了“生计”而被逼日产数千字,甚至上万字,只是“码字的文字农民工”。肖鹰指出,网络“作品”破碎、怪诞、空洞,缺少文学之为文学的灵魂,只能算文字,而不是文学。在此意义上讲,幻象化网络作品即使不是遮蔽生活真实的文化工业泡沫,也不过是新时代的“假大空”。
应该承认,近年的网络写作不乏例外,如酒徒《男儿行》、缪娟《最后的王宫》等,这些作品虽写网上,其实却在一定程度上外在于近年网络文学大众化、平庸化、低俗化的格局,其中某些方面更像是传统文学在网络世界的延伸,是当今网络文学的较为接近传统文学的部分。问题是,这些作品很难代表整个网络文学的现状,倒是那些形象幻象化、故事模式化、写作苦力化、接受浏览化、格调低俗化的快餐式作品,它们才是当今网络写作的真正代表,才是部分青少年所痴迷的心灵摇头丸或精神迷幻剂。
当今网络文学催生出一套全新的写作观念、写作模式,并事实上成了纯文学以外的新型写作样式。这种写作固然问题重重,但不乏别样的文化史意义与现实价值(虽有不少负面之处)。这意味着,既然网络文学不满传统文学规范,理应与文学完成切割,或就干脆自称网络写作之类。如此,无须要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之类的“紧箍咒”而操刀,进而拥有自己的圈子及游戏规则,自由自在地走大众化、产业化、身体化、非文学化之路。自然,网络写手也无须轻视文学圈,因为纯文学与网络写手们所在意的点击率、休闲性等不同。正因为网络写作有别于纯文学,那些致力于文学革新的人士,也不需以网络写作来破坏文学成规。网络文学的书写模式已被固化,也出离了本该要坚守的自由精神,而靠网络写作来促进文学繁荣只能是饮鸩止渴,文学的病最好由文学自己来治疗,依靠网络写作来改造旧制度与旧观念,可能会使文学旧病未愈又添新疾。
近年网络写作的幻象化表明,当下文化空间正被各种时髦的、具有魅惑力的文化垃圾与文化泡沫所挤占,网络文学中的某些作品乃至网络文化只不过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而20年的网络文学构筑的“镜像”反衬的是整体的文化环境及形态,却值得我们深思。
▍网络文学的主流化
在问世之初,网络文学曾获得广泛积极的评价,这与网络文学一开始就被认定为民间文学有关。在一些人眼中,官方与民间泾渭分明,主流文学、官方文学与主旋律(革命)文学同实异名,与之相对的大众文学与知识分子文学则被习惯性划入民间或非官方文学。由于知识分子文学与大众文学都被认为与“政治之父”的“父法”异辙,二者被当成天然的盟友或同路者。问题是,这一切都与二者间的差异未获深究为前提。惟其如此,网络文学才被不假思索地视作边缘、弱势的革命性正义力量,并被赋予促进文化民主与文学繁荣的重任。
然而,中产阶级及大众文化的迅速崛起,不仅使精英文化进一步边缘化,革命文化或主旋律文化的原有地位也部分地为大众文化所获得,当今网络文学也因此从边缘向中心迅速转移。最新统计数据显示,2016年网络文学用户达到了3.33亿,手机用户高达3.04亿。年市场产值突破5000亿元。文学网站日更新字数达2亿汉字,文学网页平均日浏览总量达15亿次。这无疑与资本的介入、当代中国IT技术和文化产业的快速增长密切相关。
可以追溯,自王朔肆意调侃主流文化,经由大话文学、手机段子、民间笑话的恶搞等,主旋律文化的社会影响力早已今非昔比。此外,当今民间与官方并不泾渭分明,网络写作已经不完全属一些学者所想象的民间;在近年的争夺主流地位的战役中,节节胜利的是大众文化、大众文学。正如陶东风所说,“实际上,今天的官方文化……这种通过主流媒体、‘主旋律’作品宣扬的价值,实际上已经没有人听了。它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主流文化”。他认为,只有“在大众生活理想和生活方式的选择中发挥实际支配作用和支配性影响力的文化”才是主流文化。网络文学的主流化是主旋律文学的边缘化表征之一。
令人遗憾的是,知识分子文学与主旋律文化早已边缘化的事实并未动摇网络文学新民间论者扶持世俗性文学的热情。他们中的许多人对中国文学状况的想象与方向感还停留于上世纪90年代初。或许,他们并未意识到,在当今中国,文化早已“溃败”、道德已经滑坡到底线之下,“躲避崇高”、狠斗“道德理想主义”早成了画蛇添足。由此看来,网络文学民间论者们对网络写作的文化民主与文学革新的期许,并非从实际出发寻到的具有现实意义的对策,而主要是对上世纪90年代借世俗性抗衡主旋律的文化策略的机械照搬。他们尚未意识到,在世俗性文化已铺天盖地的今天,继续推动精英文化与主旋律文化的世俗化与边缘化早已没有多少现实的必要性与正当性。
其次,当今的民间有时表现出来的反民间倾向对网络文学新民间论也极为不利。当今的中国民间并非自主独立的乌托邦,而是由各种力量共同影响、撕扯、控制、利用的空间。社会的散沙化、社会共识与集体意志匮乏使人口庞大的民间难以形成真正的市民社会与公共领域,民间社会影响力微弱,造就了所谓的“坏死的公共空间”。中国民间缺乏自主的意识形态、独立的价值系统、原创的思想体系,因而难以形成足以让民众认清我们时代与历史情境的知识基础、智力装备与话语系统,无法生成强大的时代认知力、价值判断力、对外来支配的抵御力、社会改造力。本能欲望、习俗、网络谣言、由利益集团操弄的潮流、跨国公司热炒的时尚等主导民间,非民间意识形态因而内化为民众的意志与愿望,部分民间社会成员不过是外来意识形态轻易操纵的线偶。
各种强势意识形态在民间角逐霸权,民间成为争夺的空间。可以说,在新媒介的消费时代,民间正处于被塑造、被赋予、被操纵的境地,流行于民间的外来知识、思维方式、价值观、潮流等通常已经不仅不是来自民间和无益于普通民众,反而成了那些塑造、操控民间的人群与势力得心应手的工具,包括网络文学在内的某些号称属于民间的事物、观念、规则其实早已异化,成了反民众化的力量。
同时,当今的官方文化早已不是由以革命文化为唯一成员的一元结构。尽管革命传统不断被提倡,但在具体的文化与文学实践中,世俗性大众文化、低俗的流行文化等,只要不过于色情、暴力和公然反主旋律,便都能获得宽容或吸纳,这使当今官方文化极具多元化与开放性。这意味着,网络文学的主流化可能正是官方自觉选择或无意造成的后果之一。
网络写作与官方对立之说的可疑之处还在于网络文学产业中的市场监管和政策扶持。就像由价格、税收等杠杆调节的其他产业,当今中国网络小说市场也被有效调节和指挥着——通过立法、网站监管、作品出版许可、网络作品改编电视剧与电影后的播放许可,通过删除不规范网页与跟帖,通过关闭违规网站等,网络文学岂能独步游离于真空之中?
事实上,中国官方文化与网络文学在世俗化、重商主义等方面高度一致。当今官方强调“稳定压倒一切”和“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对稳定的需求使官方为缓和文化矛盾、化解价值观冲突而宽容和扶持世俗性大众文化。因此,尽管网络写作未必与当今官方“先进文化”要求相吻合,却也可能因符合官方意识形态中的维稳诉求而被纳入官方意识形态。
新民间论者有意从民间获取正当性支持,这一取向隐含着的某种民粹主义的逻辑前提——民间异质于官方,并与官方对峙,且民间处于比官方更高的道义高度位置上。然而,事实却是,网络文学与官方文学不仅不再对峙异趣,二者反而一致协同,大量网络文学元素甚至成为官方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对网络文学民间论而言,可谓釜底抽薪。由此看,那些因相信网络文学处于弱势、边缘的民间而加以同情与扶持的学者们,是否调整他们看待网络写作的态度呢?
▍结语
大数据互联时代产生了新的表达空间,为公共性的复苏和重建提供了可能,也隐匿了网络文学自我原生空间。网络文学进入公共领域,其自身存在的短板——非文学化、幻想化与霸权化,也背离了其作为新民间文学的自性,致使网络文学发生异变,形成了进入公共领域之悖论。
一方面网络写手溢出网络文学书写主体性,进行公共性的介入性书写,体现其主体的创作意识与创作行为之自觉,而介入文本的生产依赖于精神资源,依照经验与想象进行叙事,表达哲学精神和审美的理想,从而以激进的意志与精神想象,挑战现存的文学与文化秩序。一方面大数据带来了隐私的终结,网络书写不再是匿名的,创造想象力受到抑制,加之产业化的助推,演化为一种既弘扬主流价值观又具有市场文化竞争力的产业,输出消费意识形态的价值观,叠加在现实与文学之中;但网络文学巅峰与繁荣景象并没有出现,相反背离了新民间形态发展的初衷,偏离了现实与自我发展逻辑,不再具备新民间品格,成为消费主义一体化——市场化、媒介化与娱乐化的衍生物,自由的创作受到了限制,也影响到自身话语空间拓展,以及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的表达,导致了网络文学自主性的衰退。同时这也几乎构成网络文学的困境与悖论所在。
网络文学进入公共领域渐行渐远,或许这仍然是一个时间置换空间的问题。网络文学介入公共领域的实践是在虚拟与现实空间的移动,也许讨论网络文学介入公共领域的话题,倒不如先让网络文学回到自我理性与自身发展逻辑更为有效,以真正地实现其公共性的自主性。当然,这也包含着建立契合于自己的秩序、制度与话语空间。
本文原载于《探索与争鸣》2018年第6期,注释从略。学术引用和讨论,请以纸质版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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