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一个作家应该谢谢什么
有所停顿,懂得自省,在伟大的书籍和丰富复杂的生活中汲取营养。只有储备更足,脚踏实地,艺术的翅膀才会刚健,才有可能实现真正的飞跃对于我这样一个出生在中国最北端的写作者来说,首先要谢谢脚下的冻土地,它在五十四年前元宵节的黄昏,让我落脚,尽管我像其他婴儿一样,带给它的第一声是哭声。但大地就是大地,它从不会因哭声而不向我们敞开怀抱。其次我要谢谢正月的飞雪,它使我睁开眼睛,就看见它们精灵的舞蹈,尽管它们脱胎于天,但也选择大地作为飞翔的终点——它是为大地的复苏,做着滋润的储备吧。当然,还要谢谢长夜火炉里燃烧的劈柴,以及户外寒风中飘拂的灯笼,它给予一个婴儿的身体和眼睛,以最初的暖和光明。
我渐渐长大了,大自然让我知道春花不会永远开,冬天的寒风也不会没有闭嘴的时刻。我要谢谢姥姥给我讲的神话故事,让我知道生命以外还有星空;我要谢谢姥爷给我讲的采金故事,让我知道闪光而珍贵的东西,常埋于深处,要去挖掘。我要谢谢妈妈,她在我六岁时带着我们姐弟回乡,由于长途客车中途抛锚,我们赶到三合站码头时,每周一趟的大轮船,已经起航了。我在妈妈近乎绝望的哭声中,看着那艘渐行渐远的轮船,明白自己虽然爱做会飞的梦,却是没有翅膀的家伙!我要谢谢会拉琴的爸爸,他让琴声在一座山村小镇的泥屋萦绕,让我懂得,能从屋顶袅袅升起的,不只炊烟,还有音乐。
我要谢谢夏日的激流,那些诱人的野果常生长在镇子对岸,我想采得,必须学会渡过激流;我要谢谢暴风雪,当我在户外迎击它时,不仅要穿得暖,还要学会奔跑,让血液快速流动,点燃自己。我要谢谢那些长着如水眼睛的小动物,猫儿是粮仓的守护神,而看家狗就是门上的锁头。当然,我也要谢谢山中那一座座曾给我带来恐惧的坟墓,它们是森林一年四季都会生长出来的“蘑菇”,让我知道生命是有句号的,句号前的每一个逗号都是呼吸。
我要谢谢端午采到的带着露水的艾蒿,赏过的中秋圆月和除夕焰火,园田和地窖的蔬菜,豆腐坊的豆腐,以及家乡河流的鱼。它们给予我精神和身体双重的营养。谢谢帮我们犁地的牛,给我们下蛋的鸡,来我们窗前歌唱的燕子,当然还要感谢马车——它曾载着童年的我进城买年画,也载着成人的我去山外求学,最后它还载着红棺材,把爷爷和爸爸送到松林安息处。
我还要谢谢在异域相遇的莫斯科郊外教堂打扫祭坛烛油的老妇人,让我懂得光明的获得不在仰头时刻,而在低头一瞬;谢谢在悉尼火车站遭遇的精神颓废的土著,突然发出的悲凉无奈的哭声,让我反思现代文明丛林里游荡着多少无可皈依的灵魂;谢谢在都柏林海滩相遇的迎风而立的盲人老妪,让我懂得听海的心比看海更重要;谢谢在卑尔根格里格故居赏乐时,那扇不推自开的门,让我幻想是格里格回来了;谢谢能够在香港维多利亚海滩上空看见飞翔的鹰,让我从同样盘旋着私人飞机的那片视域中,辨出这世上真正的繁华是什么;谢谢阿根廷大冰川以悲壮的一次次解体,为我们敲示的警钟;谢谢巴黎奥赛博物馆里米勒的油画,让我知道经典的魅力;谢谢在美国爱荷华国际写作坊时,与聂华苓老师把酒言谈的每个时刻,山坡一闪一闪的野鹿,让我们把目光转向窗外的精灵。
我要谢谢乡亲,三十二年前我父亲去世后,我去井台挑水,所有的人自动闪开,无声地让给一个刚失去父亲的人,一条优先打水的雪路;谢谢已经离世十六年的爱人,他带走了爱,却留给我故乡依然明亮的窗,让我看到天上人间,咫尺之遥。爱人的永诀给予我痛,但透过个人的痛,我看到了众生之痛。我要谢谢我年过半百孤独地行走在故乡的雪野时,在我头顶呀呀飞过的乌鸦,它们以骑士的姿态,身披黑氅,接替爱人,护卫着我。我要谢谢磨难,谢谢我生命中从未断过的寒流,它们的吹打,使我筋骨更加强健,能够紧握不离不弃的笔,发现和书写着这大地之泥泞、之壮美,之创痛、之深沉,成为一个不会倒在命运隘口的人。我要谢谢我笔下因之诞生的人物,让我在一个虚构的世界中,与高贵的灵魂对话,也识得魑魅魍魉。
当然,在我们的生活中,还有很多无处答谢的谢谢,那是我作品闪烁的人性之光的来源吧。比如我爱人去世的那年春天,正是婆婆丁生长的时节,我妈妈好几次清晨打开家门,发现院门外放着谁采来悄悄送给我们的婆婆丁,妈妈说这一定是大家知道她失去了女婿,一家人沉浸在悲伤中,特意采来可以败火的婆婆丁给我们。这种馈赠,怎能忘怀!
一个作家写了三十多年,在持续攀登的时候,也会遭遇写作的艰难时刻。我要谢谢这样的时刻,它让我知道有所停顿,懂得自省,在伟大的书籍和丰富复杂的生活中汲取营养。只有储备更足,脚踏实地,艺术的翅膀才会刚健,才有可能实现真正的飞跃。
当一个作家能够对万事万物学会感恩,你会发现除了风雨后的彩虹、拥着一轮明月入睡的河流,那在垃圾堆旁傲然绽放的花朵和在瓦砾中顽强生长的碧草,也是美的。酸甜苦辣,是人生和写作的春夏秋冬,缺一不可。而从我们降生到大地的那一刻,当我们与母体相连的那条脐带被“咔嚓——”剪断时,我们生命的脐带,就与脚下的大地终生相连了。这条看不见的脐带,流淌着民族之血、命运之血,无论你身处何方,无论它是清澈还是浑浊,无论冷热,也无论浓淡,它注定是我们的命根子,是我们的心脏得以勃勃跳动的情感溪流,是我们的笔得以飞升的动力之源。谢谢这条脐带吧。
迟子建,作家,1964年生于黑龙江漠河,现为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代表作有长篇小说《伪满洲国》《额尔古纳河右岸》《白雪乌鸦》《群山之巅》,小说集《北极村童话》《雾月牛栏》《踏着月光的行板》《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散文随笔集《我的世界下雪了》等。曾获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奖等。
11 聆听伟大的心声,让我肃然 zhaoxiaohang 发表于 2019-2-23 12:37
聆听伟大的心声,让我肃然
感谢生活,以及思考生活的人,给了我生活的理性和从容,减少了不断可见的惊慌和迷茫,有表达和看表达的心情! zhaoxiaohang 发表于 2019-2-23 12:59
感谢生活,以及思考生活的人,给了我生活的理性和从容,减少了不断可见的惊慌和迷茫,有表达和看表达的心 ...
看一个人丰满的灵魂,是多么愉悦舒畅! 婆婆丁的温馨是多么大的鼓励,感谢生活,感恩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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