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学铭 发表于 2018-9-12 07:12:16

山海游魂(之十九)

  可是,三个人只是默默地赶路,那单调的脚踏青草的飒飒声,实在有煞风景,我渴望与人交谈。姚静自然不是谈话的对手,我们平时都话不投机,何况她现在正处于举步维艰的困境中。惟一可谈话的对象,就是向导老高,可是,他的特殊身份,又妨碍正常的讲话。

  “这里的景色,怎么样?”老高首先打破了静默。

  这个头开得好,我暗想到,这种场合最好是谈自然景色。

  “很好哇!”我说。“简直就是静态剪纸画!”

  “好哇,这个比喻,精当啊!”老高立即兴奋起来,看来他是个性情中人,“与拙作,不谋而合呀!”

  “你在写作?最近事吗?”我暗自惊讶。

  “是呀,这期场报刚登出来,题目是《南洼诗画夜》。我是场报通讯员,”他平静地回答。“有所感而发时,常信笔涂鸦,写些随感和散文之类的小东西。”

  “啊,是这样啊!”我绝没有想到,还允许劳改犯写文章?更不可思议地是,劳改犯竟然有兴致写文章?

  作为文学爱好者,他这句话,拉近了我与她的距离。我竟然忘记了,此时此刻,彼此的身份,我谈话的态度和口气,如同见到一位知音,甚至流露出一种相识恨晚的情绪。

  当我得知,他就是笔名为艾黎,曾一度被誉为“南国神童”的作家时,心中不禁肃然起敬,我读过他散文集,他早就是我心中的偶像。

  从他的口中又了解到,他原来是省报记者,“五七”年“右”的派,再加上不肯“认罪”的言论,被打成“现行”,就发配到农场来了。

  我们的谈话,越来越投机,越来越近乎。谈在兴头上,我竟然把他的“右派”、“现行”的身份,完全忽略不计。

  姚静几次用力掐我的胳膊,我都把她的“应站稳立场、划清界限”的提醒,误以为是她行路紧张的生理反应。

  回到住处后,我才发现,姚静用力之猛,在我身上打下了深深的“阶级斗争烙印”——我的胳膊早已被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若不是发生突然事件,我的丧失立场的谈话,不知进行到什么程度。

  “啊,蛇呀!”姚静一声惊叫,身子一歪,拖着我划到池塘里。

  在月光下,只见一条三角身形色彩鲜艳的大蛇,蜿蜒着身躯向姚静游来。

  说时迟那时快,老高“啪”的一棒子,正击中蛇头……

  恰在这时,远处晃过手电光柱,随即,传来对面的问话声:“一分场员吗?”

  “是,”老高当即反问道:“二分场员吗?”

  “是,我是房子!”对方又问:“两位国家干部来了吗?”

  “来啦,来啦!”老高悄声对我说:“这个人可神通广大!京剧、越剧、黄梅戏和话剧,无一不通、无一不精!当年可是建国中学叱咤风云的人物!”

  作为京剧的爱好者,我一听便喜出望外,心想,今晚可不虚此行啊,遇到的两个人物,都是投我所好,不知是人生机缘,还是命运巧合?

  走到对面时,只见来人四十开外,身材修长,面容清秀,温文尔雅,一看就知道,此公气度不凡。

  “两位国家干部,刚才受点惊扰!”老高交代说,“你这段路,更不好走,请小心些!”

  我这个不可救药的人性论者,突然心头涌起了一股依依惜别之情,但是,一时间又找不到恰当的表达方式,我看看表,恰恰是午夜12点,灵机一动,说道:“谢谢你,一路相送!现在是午夜,据说,正是毒蛇猛兽猖獗的时候,回去的时候,路上要多加小心!”

  老高一听这话,大为感动,一时间也忘了自己的身份,说道:“谢谢你,小兄弟,咱们后会有期!”

  姚静此时似乎忍无可忍,厉声问道:“你叫他什么?小兄弟!”

  “啊,错、错!”老高尴尬地说,“我一激动,口无遮拦,对不起,国家干部!”

  姚静颇煞风景的斥责,不仅破坏了我与老高分手时颇具人情味的兴致,而且也势必毒化了我与房子友好谈话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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