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如懿传》的得失看当下古装剧创作路径
年度大戏《如懿传》收官,曾经青梅竹马的一对小情人在封建帝制局限下的婚姻道路上迷失方向,终是走散。撇开故事先不说,80多集长剧看下来,主创团队至少深谙一个道理:一部精良的影视剧作品必须先要在外型上建立审美追求,才有被深度咀嚼、玩味赏析的基础。如同建楼,审美是基石,是前提,更是调性。有了腔调才有可能被鉴为艺术品,而不是迅速被定义为快消品。作品的形式感有的显而易见,比如人人看得懂的服化道等基本视听元素,有的不易体察,比如剧中定下的语言风格,比如典型性人物的刻画技巧。后者是观众能够感受到却说不清的部分,但它们有效地作用在了观众的身上,成功引导了观赏情绪。
得: 《红楼梦》的余韵支撑起人物塑造和审美追求
《如懿传》在多方面的匠心,都让我感受到 《红楼梦》的余韵。乾隆年间,曹雪芹用超高的文字造诣鲜活描绘出清代贵族大家庭的生活细节,近300年来, 《红楼梦》都是屹立在华人文学史上的一座丰碑,无可超越。可以说, 《红楼梦》的审美奠定了当代荧屏的清宫审美。
《如懿传》的对白首先就透着一股 “红楼味”。皇上送如懿珠花,如懿问: “是合宫都有呢还是我一人有?”这一问完全是黛玉式的。 《红楼梦》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到黛玉处她便问:“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都有了呢?”周瑞家的道: “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后头的半句话如懿当然不会说,这是由角色身份所规定的。
历史上的乾隆继后真实性格究竟如何,现已无从考证,若要为周迅版继后找一个国人熟悉的命运模型,我愿意将她看作林黛玉。她同弘历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正像宝黛之谊。并且与甄嬛不同,她始终是将爱情与生命连在一起。在确认爱情彻底死亡后她的生命也随之终结,与黛玉一样。如懿的人物性格设计中有一项独爱绿梅,也就是黛玉爱竹,两个角色都心地纯良,品格高贵,桀骜不驯,一样不喜与群芳为伍,永远清秀质朴。对这样的女子来说,比生命更重要的是爱情,比爱情更崇高的是尊严。即便在最爱的人面前受了委屈也决不低头。
乾隆继后的断发之谜,正史记载含糊,是一桩引人遐思的公案,后人大可展开想象来创作。但断发是极其严重之举,编剧须得向观众给出最有力的解释。在 《如懿传》中,这位绿梅皇后就是潇湘妃子,因爱情死亡和尊严扫地而断发,行为逻辑是成立的,符合人物性格,但刻画力度还不够。
有了林黛玉,自然少不得薛宝钗,董洁版富察皇后可以理解为借用了“宝钗”的角色模型。宝钗的屋子素朴,浑似雪洞,与富察皇后的勤俭相似。此剧中的富察皇后虽然不是什么正面人物,但作者显然也不想将其当作完全的恶人来塑造,所以一直到她香消玉殒,她是否做过那些恶行,仍是语焉不详。这样处理是对的,免得与历史上乾隆发妻的贤名太过不符。董洁版富察皇后端庄惠娴,克己守礼,贵为皇后,却也始终有着平凡女子的小私心。这一点是剧作上大可放大的部分。世代中国人的血液里流淌着儒家文化,文化命脉刻在身体里。坐到紫禁城里女人的最高位子,个人荣誉与家族荣光支撑着富察皇后擅隐忍、识大体的行为逻辑。
但皇后不得宠,作为女人、属于凡人的七情六欲如何安放,这两者之间的矛盾应该是这个角色最好看的内心戏。剧作应放大的是皇后的自我挣扎,而不是不合角色身份规定地去陷害嫔妃子嗣,为宫斗而宫斗,搞些廉价的尔虞我诈。可惜董洁演技不行,这个角色的内在张力非常足,属于演员未能成就角色。相较而言,这层张力在 《延禧攻略》中秦岚身上就表现得很好。秦岚如今年纪渐长,愈发沉稳,台词功夫也大有长进,将死亡作为找到真我和最高级别的反抗,这个皇后是让人动容的。
海兰与如懿,也有晴雯黛玉的一体两面性。剧作为了护好如懿的主角光环,抱定了不让这个角色干坏事的原则,于是所有应该她做的坏事,就只有由这个好姐妹代劳了。海兰明面上的角色是愉妃,本质上是替如懿办事的丫鬟,也是如懿的影子。海兰为救如懿决意争宠,露的一手是女红底蕴。用深紫色的蚕丝线和八股绞入一股的薄银线来为太后绣衣裳,这样色泽不会过于夺目,但在烛光下又不失柔和、尊贵。在每一羽的凤凰羽毛上都镶上紫瑛珠与碧玺珠,紫瑛珠的色泽跟深紫蚕丝可以深浅交错,碧玺又有宁神的作用,凤首之处还要用蜜蜡之石来祈福。这出戏竟好比勇晴雯病补雀金裘。
舒妃的出场是重阳家宴上一曲歌舞,唱的是李清照的 《醉花阴》——“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重阳佳节唱重阳,很应景,更见意味的是,这是舒妃一生的判词。十八岁的李清照嫁给赵明诚,婚后不久丈夫负笈远游。深闺寂寞, 《醉花阴》是她写给丈夫的情书。舒妃一生都活在对皇上的单恋中,得的圣宠也是虚情假意,更因自己是太后举荐之人遭到乾隆的提防算计。这阙词是舒妃对情郎的思念也是她爱情的错付。她的出场与谢幕都以此曲衬为背景音乐,更添宿命感。 《红楼梦》第五回最好看,宝玉跟随众人在宁府赏梅,一时困倦,在秦可卿闺房午睡,梦中见到十二钗正副册的判词。 “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是元春,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判词”是香菱。判词是对人物命运的预言,剧中这曲醉花阴就是舒妃的判词。文学上塑造人物的手法,在好的影视剧中亦可通用。
失:创作主旨被窄化成对文化历史的还原或帝制婚姻的批判
曹雪芹的 《红楼梦》写得极好,当然,作者有先天的创作优势。 《红楼梦》创作于乾隆初年到乾隆三十年左右,现在是历史小说,在当时根本就是现实小说。曹家祖孙三代总共做了58年的江宁织造,曹家极盛时曾办过四次接驾的阔差,曹雪芹少时完全目睹了贵族生活。今日若是换了曹雪芹来写清宫戏,单论生活细节的丰富,有哪个编剧比得上。
但一部上品的古装戏难道仅仅为还原一个已经逝去的时代吗?这是 《如懿传》在红楼余韵之外却不够高明的地方。
帝王生活对于今天的国内观众来说,其实早已失去了神秘感。紫禁城对全世界游人开放成博物院,皇家禁地成了旅游景点;再加上无数清宫档案的解密,数十载大小荧屏对于皇上嫔妃生活的再现,持续消耗着观众对于帝王家庭生活的兴趣。虽然 《如懿传》已经比很多单纯的宫斗剧好很多,但仅是将全剧的创作主旨视为对文化历史的还原,或是对于帝制婚姻的批判,是远不够的。所以该作品形式上不失精良,但主旨意涵仍不达标。好的剧、好的小说,故事永远是载体,最终为的是讲道理,从目前来看,这出剧为观众点出的道理,既不新鲜,也不高明。
作者的创作动机反射的是大众的审美需求,当观众看腻了能够观照出自己现实生活的家庭剧,间或逃离到大清的紫禁城,仿佛就能暂时离开焦头烂额的生活喘口气。所谓编剧技巧,大多就是把油盐酱醋改成荷包衣料罢了。
但还是想追忆一部我非常喜欢的清宫戏,尤小刚的 《孝庄秘史》。我至今仍记得宁静所扮演的孝庄品性端正,坚韧不拔。宁静演出了这个人物传奇的命运与丰富的内心,她的美超越了我们的文化命脉里对于女子美德的诉求。她是康乾盛世真正的奠基人,但是她失去了爱情,观众为了她与多尔衮的爱情不得善终泪流满面,却在潜移默化中得到正能量的宣导。这个人物最终牺牲了小儿女的情感,抛弃的是家,成就的是国。剧作的最高主旨是用好看的家国故事包裹一个高明的历史逻辑。 《孝庄秘史》并不见宫斗,旨不在于挖掘人性的幽暗面,真正赢得了观众的心。
十几年前的剧尚有如此高度,期盼今日荧屏能够再见佳作。来源:文汇报 | 陈黛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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