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颗星 发表于 2018-10-25 11:18:31

红尘毒

红尘毒
窗外,雾满天。
我在凌晨六点爬起来。
冬天的早晨,尤其是乡村,又安静又温存。
为了省电,这个村落的夜晚,是不会亮着灯的。这个冰天雪地的大雾天,庄稼人都躺热被窝里,睡大觉哩。
我们院子里亮着灯,光晕苍白,一眨一眨的,调皮极了。
丈夫蹲在院子里,整理放羊用的鞭子。
我把面包,馒头,热水,咸菜,还有火腿肠都放进布口袋,这是我们一天的口粮。
我今天要跟着丈夫去放羊。到野地里去,吃饭也在田地里吃,一整天不能回来。
丈夫把羊赶出圈,一大群羊咩咩叫着,争先恐后地挤出来,丈夫贴着墙壁站着,大头羊把他顶得一愣一愣,他喊我:“苓苓,快跟着跑啊!我盯不住劲了。”
他跑在羊群前边,叽里咕噜,赶羊的鞭子,夹在腋下,哪里是他放羊,分明是羊放他。
我跟着跑起来,我背着两口子一天的口粮,哪里跑得快?
丈夫被羊追着,我追着羊。别的放羊人赶着自己的羊群,看着我们的狼狈样子,都抱着肚子乐。
我跑不动了,丈夫终于抽出放羊鞭,迎头痛击,鞭子打在地面上,唰唰地响。羊群也跑够了,慢慢停住了。
我扶着大绵羊,大口大口喘着气,直不起腰来。
丈夫把口粮拴在大头羊的犄角上,拉着我的手,放羊去了。
羊群在头羊的带领下,沿着古道,有条不紊地走着。
田野雾气朦胧,什么都隐隐约约。
天空白茫茫一片,我的脚下是湿漉漉的地面,黏黏糊糊,踩一脚,出溜一下。我抓着丈夫的手,我穿着他的棉大衣,这大衣破的露出旧棉花,但是,极暖和。
我们赶着羊,爬过废旧的铁道,又出溜到地面,羊群跟着我们,我总担心大头羊犄角上的口粮,被别的羊吃掉。
天渐渐亮了,雾气淡下来了。
我们互相凝视,我们满身的雾霜,眉毛挂了霜花,都变成了婆婆公公。
他用手划拉我的头发和眼眉,白凌花在热气的熏腾下,变成了凉丝丝的水,流过我的脸,滑过了我的下颏。
丈夫白皙的脸,被冻得红通通的,挺拔的鼻梁,淡眉星眼,薄唇玉牙。
丈夫在我眼里,很是顺眼。
我问自己,也许丈夫和减哥哥有几分相似,我对他虽然没有什么感觉,却依然要嫁给他,我们在婚后,果然落入了情海,深深爱恋起来。
“你为什么要娶我?”
“为什么?”他挠挠头顶,带着几分憨傻,傻乎乎的样子,使得我的心柔软,“苓苓,你的眼睛好大。苓苓,你的头发好长。而且,苓苓,你重来不抹口红。”
他靠近我,我眼尖地看见羊群在看着我们,羊群停住步子,窥视着我们。
我害羞起来,推开他,夺过他的放羊鞭,抽打起来。
这鞭子太长了,鞭梢反过来,啪地打在我头上,又拍在我的脸颊。
我觉得羊群在笑,人群也在笑。
村里人都很勤快,大家起的很早,老人在溜早,青壮年在干活。
我们继续走,羊群边走边吃枯草,走走停停。
我走不动了,想歇歇。
“没有到地方,苓苓”丈夫说,“没有到地方,羊吃不饱的。”
“我走不动了,也热了。”我要脱掉棉大衣,“我不要穿这破大衣了。”
“不能脱,苓苓!”丈夫说,“这样的大雾,湿气太重,不能着凉。”
可我真走不动了,一步也不肯再走。
我也不肯回去,这样的日子,雾气蒙蒙,没有一丝风,空气清润甜蜜,我也不想一个人回家。
丈夫向我走来,用放羊的鞭子缠在我的手腕,他缠得很仔细,把棉衣缠在里面。
然后,他把鞭杆反背在肩头上:“我拉着你走吧,苓苓。”
我用令一只手,抓住鞭子,被丈夫拉着向前走去。
羊群在我周围拥挤,他们用脑袋磕碰我的屁股,用蹄子踩踏我的脚丫子,我在羊群里跌跌撞撞,蹭了一身羊毛。
我们到了田野,雾气都散了,初升的太阳暖洋洋地照着,地广而阔。
地里有几块菠菜,为了遮挡风吹,菠菜地的一面都捆扎了玉米杆。
别处,都是麦苗。
麦苗到了冬季,颜色深碧,叶子蔫萎,排排地匍匐。
丈夫带着我进了地,我们找到一排玉米杆后,这里向阳。
玉米杆下边是金黄的枯草,一大片一大片,厚厚实实,我想坐下去。
丈夫拦住我,把我的大衣取下来,铺在枯草上,拉着我坐了下来。
我把头放到他的腿上,他的大掌抚过我的头顶,手指搔搔我的头皮,抚过我的长发。
我把脑袋顶顶他,猫咪一样转个身子,舒舒服服地仰天躺着,满足地叹口气,咪着眼睛。
我都要睡着了,可我舍不得睡,我想起大白羊犄角的口粮,急忙忙坐起来,招呼丈夫去拿口粮。
丈夫走了,却和同行们说笑去了。
我无聊起来,站起来,披上大衣,在田野里溜达。
这广阔的田野,这碧蓝的天空,这温和的日光,这暖和的冬风,曾经照拂过多少真情小夫妻?
我淌洋到远处,那里是一面大冰晶,闪闪发亮,是一口池塘。
池塘上,开着通气孔,水花翻起来,珍珠泼洒。冰面闪烁,水流暗涌,我看呆了。
鱼塘旁边,长着一大帮子茅草,这些茅草,变得通红。
堆积在一起,像个厚厚的垫子。
我用脚把草四处踩踏,把棉大衣往草堆上一扔,美美地躺下去。
这草堆好软和啊!我闭着眼睛,风又温柔起来,吻着我的耳朵,我的心痒痒起来。
天空高薄,蓝钻一样的颜色,这天空高了上去,越来越高,高挑着向宇宙逼了出去。
“不要睡啊,苓苓”我对自己说,“这里风大,丈夫会不放心的。”
风更温柔了,我的眼睛咪蒙里,记忆里的红衣少年,依次模糊不清了。
“苓!苓!你在哪里?”丈夫的喊声撕肝裂胆传来,我惊醒了,我匆忙爬出草堆,站了起来。
丈夫奔过来,天气转热,他穿了套头毛衣,白皙的皮肤,细腰长腿,他大步奔过来,一脑袋的汗珠。
他的身后,是一望无际的麦田,他的身后,是疏疏窄窄的灌木从。
他奔过来,把我抱进怀里。
“你到哪里去了?”他说,“我一转眼,就找不到你!我怕你到冰面去玩,冰面好多冰窟窿!苓,你吓死我了!”
他的手攥紧我的发,修长的手指苍白有力,他的心脏跳得急躁。我依在他怀里,环抱了他的腰。
我的发缠绕在他的肩头,我把下巴颏放到他的脖子旁边,心里酸酸涩涩,发丝颤动,长长的发束贴在他的侧脸上,他温情脉脉地看着我。
草高而长,颜色斑斓。
相思情毒,如碧桃之花。
碧桃花烂漫,花落不能结果。
红尘情毒,如海棠之花,海棠微毒,却花落结紫果。
十年夫妻,海样深情,破裂却在一刹那。
我在十年里,百般相思,不能自绝,十年岁月,生死茫茫,碧桃盛开,我怜悯花朵缘薄,只几夜盛开,就零落成泥。
海棠盛开,她的花色暗淡,却遍结玲珑紫果,在冬天里,在冰冷的空气里,果实累累,清点着少年夫妻的恩爱。
如今,我十年独居,终于领悟,没有人可以抓住过去,终于肯得放弃了相思之毒。
淡薄了这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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