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手发布 发表于 2018-10-31 10:45:00

张纪中谈金庸:先生不会走远,武侠永存世间

【编者按】10月30日,一代武侠小说泰斗金庸在香港病逝,享年94岁。本文为拍摄过多部金庸作品的导演张纪中在微信公众号上发表的文章。


今天,查良镛先生去世了,一代文豪就这样离我们而去,留下无尽的悲痛和遗憾!


今天,所有的武侠迷都失去了自己热爱和尊敬的大侠,所有文学爱好者都失去了一位杰出的大师,所有文化界的人士都失去了一位值得尊崇的楷模……


今天,我失去了二十年相知相交的挚友,失去了一位毕生的良师!


先生,你真的就这样抛下我们这些爱你的人,走了么?


你逝世的消息传来,我久久无法相信,你就这样走了么?我还没来得及跟你道别,我还没来得及跟你分享《飞狐外传》的计划,我还没来得及去看望你……


就在几天前,我还通过微信问候过你;就在几个月前,我还为你录过生日的祝福;上次见面,还与你约定创作《飞狐外传》……你怎么能就这样走了呢?


査先生,你可知道,我一直想着你念着你,惦记着你?


査先生,你可知道,是你激发了我的武侠情怀,改变了我的创作生涯?


査先生,有些话,我不曾当面对你说过,廿载相识,你真心待我,我敬你爱你,你是我的精神榜样,你是我最尊敬的人,你是我的良师益友啊!


査先生,你听得到吗?


査先生走了,走得安详,先生的魂灵一定皈依到了快意自由的武林境界,离开了世俗红尘,逍遥潇洒去了……


先生用自己的生命为我们创造了新武侠小说中最瑰丽壮阔、丰富厚重的作品,留下了最宝贵的精神财富!



共一生水远山高


杭州秋意渐浓,秋风飒飒,绚丽多姿,又是好风景。


査先生,你还记得么?我们第一次相见,正是在杭州。


那是1999年,我代表中央电视台向査先生购买《笑傲江湖》的版权。


那时我年富力强,在拍完三国水浒之后的休息期间,正沉醉于査先生塑造的武侠世界,英雄主义情结被您点燃,心中的武侠情怀熊熊燃烧。


这时,我们看到了一个消息:査先生在接受央视的一个采访时说,如果能够将他的武侠小说拍得和《三国演义》、《水浒传》一样好,就愿意“一元钱转让”版权。我心中的武侠之火被您的爽朗热诚点燃——我恰巧与这两部片子《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有着最为密切的关系。


我马上与诸位领导同事沟通,几天之后,我们以中国电视剧制作的名义和査先生取得了第一次联系,那是1999年4月底。


5月8日,我们再次与査先生联络,就是那次,我写了给査先生的第一封信——


查良镛先生大鉴:


您五月五日发来的传真已收到。


您的第一部小说的电视剧专有改编权,仅以象征性的费用(人民币一元)转授给我们,您对我们的信任使我们感到十分荣幸。同时,我们也感到改编您的作品的责任之重大。我们相信,不久的将来,一部让您及广大观众满意的“金庸作品”会隆重面世,并将为我们的长期合作打下坚实的基础。


经过我们慎重研究,我们将您的杰作之一《笑傲江湖》列为第一部改编剧目。如果您同意,我们将通过有关新闻媒介,向广大的“金迷”朋友进行报道。


另外,如何履行有关您的版权的法律手续,请您知会我们,以便我们尽快投入剧本的创作。为此,我们希望:近期能否在香港或深圳与您见面,请您当面赐教或与您的委托人签署有关法律文书。盼尽快得到您的回音。


査先生是真侠客,爽直干脆,果真一元钱出让改编权。我们意气相投,相隔不到两天,査先生就把有关的法律文书从香港传真了过来,利用传真,我们完成了合作的全部文书的签署。


1999年5月下旬,电视剧制作中心的主任率领了中心的各路主创人员,前往杭州,依照文字的约定,预备与査先生进行第一次预约的会晤。


为了这值得纪念的第一次见面,为了“一元钱出让了改编权”意气相投的友情,我们制作了一件有意思的纪念品——一元水晶杯:用了一块大小如同A4纸面的有机玻璃,制作成一块小匾,匾右侧刻“査先生《笑傲江湖》电视剧版权转让纪念”,左侧落款“中央电视台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中间部分镶嵌上象征性的一元钱纸币,纸币上部写上了CCTV字样,下部刻写着年、月、日。


见面签署合作合约的地点是杭州的东方龙。査先生做事爽快而严谨,一派大侠风范,而我一贯的真诚实在也打动了査先生,我们相谈甚欢,兴致盎然。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语言和任何多余的礼节,査先生便开始如老朋友一般对待我:我们的相识,可以称得上相见恨晚、一见如故。


此后的二十年,我与査先生经常在杭州相见,龙井村,梅家坞,农家小院,多少个秋天我们曾相见相伴……留下了与你相处的温暖回忆。


今日翻出当时写给査先生的信,当年相见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杭州的秋依旧绚丽,只是斯人已逝……


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大开大阖大气派,真情真义真侠者


人生交契无老少。


査先生,你曾说“我跟张先生很对脾气”,我也极其敬你爱你尊崇你;你曾说“我很喜欢张先生,他这个人很实在”,我也同样感佩你的真性情;你曾说“希望你把我的作品拍成一个系列”,我也一直记在心里,从《笑傲江湖》《射雕英雄传》《天龙八部》《神雕侠侣》……带着你的期许和自我超越的期望前行,一部部拍到了今天。


你我相识已经二十年了,二十年时光流逝,一页页武林英雄的文字描绘已成为一幕幕荧屏上的影像,而在这两种艺术形式的转换之间,你我早已相识相知相互切磋,建立起毕生的牵绊和连接。


是你改变了我艺术生涯的方向,如果没有你笔下的江湖世界,就不会有金庸武侠剧的拍摄,也不会有如今为人熟知的大陆武侠。


査先生是有着强烈家国情怀,为国为民的真侠者。香港回归时,査先生是起草文件的重要参与者,他一直热心于祖国的统一和发展。


挟一腔豪情,聚千古江山。你创造的武侠世界气势恢宏、波澜壮阔,布衣英雄热血肝胆,重情重义,为国为民,震撼人心!你用丰富的学识和深厚文化修养,宏大的气魄和娴熟的笔法,融历史传奇故事,写华语文化传奇!


正是在一部部作品的创作中,在一次次切磋请教中,我更深切地感受到了査先生的侠心胸,真性情。


说起电视剧创作,我们还因为拍电视剧争执过,想来有趣而温暖。


《笑傲江湖》是我们大陆的首部武侠剧,也是中央电视台首部自己制作的武侠片。细细想来,文字叙述的魅力是《笑傲江湖》成功的重要原因,比方说男、女两大主角,都是先闻其“传闻”,造成小说很大的吸引力和对人物期待的神秘感,他们再徐徐出场。令狐冲在小说的第五回出现。而任盈盈这位神秘的女主角,直到小说的第二本第十三回才出现。在改编成影视剧时,我们从影视剧的欣赏习惯出发,安排男女主角在第一二集登场。没想到査先生对我们的改编并不满意:


“诸葛亮还出场晚呢。”


我只好跟先生解释,诸葛亮并非《三国演义》唯一的主角,而《三国演义》与《笑傲江湖》的叙述结构也不尽相同。先生不做声了,可内心却未必赞同。


后来,我经常把査先生请到剧组里给我们指导和意见,拍《射雕英雄传》时带査先生去了桃花岛——原来査先生写作小说时并未真的去过桃花岛,只是在地图上看过,便想象出了桃花岛的世界。


大家都很欢迎査先生,先生也很开心,高兴地跟我们聊天交谈。就这样一次次交流之下,我与査先生的感情愈加深厚,对于问题的讨论,也更加激烈起来。


杨过与郭靖在襄阳城的那场戏是我颇为自得的一场戏。杨过以为郭靖是自己的杀父仇人,意图趁郭靖不备将其刺杀,而当杨过亲眼目睹郭靖坚守襄阳城的义举,又最终放下了杀念。从戏剧角度来讲,这场戏非常紧张,充满了戏剧化的张力,反映了杨过内心的成长,画面也很漂亮。


这场戏拍完之后,我兴致勃勃地带着片子去找査先生,自以为会获得査先生的表扬。没想到査先生看完之后却并不喜欢,先生对我向来实话实说,我充满热情的内心受到了打击。


我们两人就这场戏的表现争论了起来:


“你没有理解我要表达的意思。”


“但我这样的表现也并没有违背原著的描述,是符合原著精神的。”


说着说着我们站了起来,嗓门也越来越高——査先生的嗓门比我还高,声音比我还大:


“我就是不觉得你这么做好!”


“你不觉得好,但是观众可能觉得好!”


……


最终还是查太太出面打了圆场:


“你不应该这样对待张先生,你应该给张先生道歉。”


査先生脸上带着不情愿,沉默了一会儿,恢复了往日的温和语调,说道,“张先生,我给你道歉。”


君子和而不同,争执过后并无不快,对于艺术的见解不同,不会影响我们的感情,査先生仍然很开心地请我吃饭。査先生对于自己意见的坚持,以及事后的云淡风轻,让我感受到査先生的大侠风范,也感受了査先生骨子里的倔强和坚持。


当然,我们的电视剧改编也有很多让査先生喜欢赞赏的片段。


《天龙八部》小说的结尾经历过几次修改,而我和査先生还有过一则关于小说修改的讨论。


在拍《天龙八部》时,小说结尾在乔峰跳崖之后,交待了慕容复的情况。而电视剧的拍摄过程中,我们将结尾改编为阿紫抱着乔峰跳下悬崖,一方面把主角乔峰的形象提升得更高,另一方面也在情字上也做到极致:这样的表达更符合电视剧的特点。


査先生开玩笑说,这个结尾改得不错,也许要把小说的结尾改过来。后来査先生确实改了小说结尾。


真的怀念当年我们能够一同探讨问题的时光,真的怀念我们可以争执问题的时光。你的人生态度,让我赞叹也让我受益。


只是如今的《飞狐外传》,你让我找谁去探讨书中深意?让我找谁去诉说我的心中震撼?



“人生抓紧要大闹一场”


“人生抓紧要大闹一场!”你说这话时意兴勃发,完全不像八九十岁的老人。


你的闹,是对流俗势利的反抗,是对真情真性的守护,是对人生全然的享受,是生命尽情的释放。先生的闹,正展现了侠者的生命个性,正演绎出潇洒任情的人生姿态。


08年,八十多岁的査先生决定到英国攻读文学硕士学位。


“您的学问都可以教他们了,还要去读啊?”


虽然我这样玩笑,但心里很清楚,先生是憋着一股劲儿呢。


当时査先生被授予浙江大学人文学院院长称号,便有人站出来质疑先生,说査先生没有学位。


但其实历来大家不必有学位,鲁迅先生,沈从文先生……众多文学文化大家,都不是从学校的系统中走出来的。


但是査先生却偏要跟年轻后生较这个真儿,他辞去了人文学院院长的职务,到英国去读文学硕士。


我理解他心中所想,便送给他一支金笔,附赠了八个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査先生很高兴,带着这支笔读书去了。读书期间经常发给我他在英国读书的照片,他斜挎着小书包,拄着拐杖,查太太每天将他送上学,接下学,非常认真地读完了课程。


学业完成时,査先生还邀请我参加他的毕业典礼,可惜当时的签证流程复杂,等签证办好,毕业典礼也早已进行完毕,这成为了我的一大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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