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叶伟民 写作中比喻用得多,写好却不易。先看看以下几个句子: 骄阳似火,整个城市热得像蒸笼。 天上的星星像孩子的眼睛。 月牙弯弯,像小船一样挂在天边。 老师像辛勤的园丁培育着祖国的花朵。 你可能无比熟悉,这些都是学生时代作文的高频金句。不少人更觉得,比喻不过如此,A和B瞅着像,放一起得了。历期写作课,我修改过不少习作,这么凑合着比的不在少数,它们也是“作文气”的一种。 有种商品叫“大路货”,不是指劣质货,而是质量平均而销路广的东西,如平价服饰、方便面、大众饮料等,好用不贵需求大,就是不精美。 我觉得用来形容以上句子也很合适。提笔就来,简单好懂又顺口。不过,如果大量用到文学创作中,问题就来了,你的文章一定也随之成为“大路货”——不一定烂,但一定不会好。 这是为啥?因为喻体和本体太像、太接近、太陈旧了,从而失去想象和意会空间。比喻的关键在喻体,其与本体的奇妙组合是比喻的命门。 《文心雕龙》里这样说比喻:以切至为贵,即准确切合才好。后来,纪晓岚(是的,就是清宫剧里与和珅斗嘴的那个)有些不同意见,说:“亦有太切,转成滞相者。”意思是,过度精确也不好,丢了灵气。 这番跨时空切磋,实则告诉我们一个道理,比喻这东西,就要在不新之处“比”出新意来。 钱钟书把比喻用得清新脱俗,更偶有奇绝。例如《围城》里的这几句—— 把方鸿渐忘了就算了。可是心里忘不了他,好比牙齿钳去了,齿腔空着作痛,更好比花盆里种的小树,要连根拔它,这花盆就得迸碎。 (鸿渐)想这是撒一个玻璃质的谎,又脆薄,又明亮,车夫肯定在暗笑。 (鸿渐)只觉胃里的东西给这几口酒激得要冒上来,好比已塞的抽水马桶又经人抽一下水的景象。 最后一句尤显脑洞精奇,即使读过多遍,消化道依然有反应。再来看几句张爱玲的,也是妙得很。 外国先生读到“伍婉云”之类的名字每觉异常吃力, 舌头仿佛卷起来打了个蝴蝶结。(《必也正名乎》) 玉清的脸光整坦荡, 像一张新铺好的床;加上了忧愁的重压, 就像有人一屁股在床上坐下了。(《鸿鸾禧》) 孩子们溜冰……像瓷器的摩擦, 又像熟睡的人在那里磨牙, 听得我们一粒粒牙齿在牙龈里发酸, 如同青石榴的子, 剔一剔便会掉下来。(《公寓生活记趣》) 以“牙”喻“爱”,以“玻璃”喻“谎”,以“淤塞马桶”喻“酒后反胃”,以“蝴蝶结”喻“僵舌”,以“皱床”喻“愁脸”,以“青石榴子”喻“酸牙”。读来着实形象、趣致、带劲、秒懂,还能会心一笑。 两位大咖的笔下之“喻”虽各有风格,底层逻辑却是通的——形异而神似。喻体和本体乍一看风马牛,但正是差得远,一旦找出特定语境下的神韵一线通,便能喻出意外,喻出新奇,让人有幡然醒悟的淋漓之感,继而叹服作家的技巧和想象力。 反观开头的例句,喻得司空见惯、直来直去,更无意境可言。 如何改善呢?我有三点建议: 1、做减法 闭上眼想一想,这次你要比喻什么,把不相关的特质剥离。例如上述的愁脸,要喻其皱,那脸大不大,白不白,长没长痘都不重要了,统统去掉,从脸的由平入皱,琢磨到屁股坐床,在陌生的搭配中获得认知上的通透和阅读快感。 2、欲似先远 就像揍人,拳头拉远些,捶下去才疼。先拉大喻体和本体的距离,表面上看越不相关越好。但两者都要在日常经验范围内,不能过犹不及。例如“她七窍生烟,快要气成一颗土卫六了。(土星的卫星,大气层比地球还浓厚)”除非在特定的科普语境中,否则多少有些尬。 3、终于神似 喻体和本体拉远后,终要落地,唯一的着陆点就是神似。蹩脚的谎言和玻璃相通在哪呢?易破、透明、无从掩饰。爱情和牙齿又相通在哪呢?强行拔掉了都会痛,即使愈合了,舔一舔还是空荡荡。 若能做到这些,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脉,喻体和本体从特征到意境都流动起来,于一点交汇闪光,终于神似。 这也应了作家秦牧的那句话:“精彩的比喻,仿佛是童话里的魔棒似的,它碰到哪里,哪里就忽然清晰明亮起来。一个精彩的比喻,有时甚至让人铭记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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