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夏天,在泸沽湖边小住了几天,参观摩梭人村寨和祖母屋,泛舟高原湖泊,在湖心岛上的古刹里许愿,跟卖山货的彝族人讨价还价,近距离接触那些我想象中的神奇部族的人民,令我印象深刻。尤其是傍晚天际线和湖岸交接处,格姆女神山辉煌轮廓的光照,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头天晚上,我因梦魇而大声喊叫,被吕约唤醒之后才回过神来,那时候强烈的印象,就是现实和梦境边界的消失,梦境中的湖水光斑粼粼,现实中依然如故。回到北京之后,一直想写下内心复杂的印象和感受,但一直不知如何下笔。 事情凑巧,正在出版我的中短篇小说集《幻想故事集》的出版方,给我发来了一份邀请函,邀请我参加她们策划的一个叫“采梦计划”的公益项目。策划理由是:“缺少梦的当代生活变得越来越贫瘠、无聊、乏味。”她们打算征集不同年龄、不同职业、不同身份的写作者,每人写一个“自己印象最深的梦”。众多梦凑在一起,或许能够呈现一个“现代人的心灵图谱”。她们还要通过线上发布和线下策展的方式展示给公众,以“唤醒更多人的梦与想象力”。我觉得策划方案写得很合我意,就答应了,我成了第一批30位入选者之一。 我很快就交稿了。我把在泸沽湖边的客栈里做的梦,如实地写了下来,取名叫《梦中的父亲》。梦的大意是: 我梦见父亲,他好像跟生前差不多,衣着光鲜、盛气凌人,还打听我为什么到泸沽湖来了,干什么来了。我说,我到这里来玩儿、来花钱、来鬼混的。我故意说了一些父亲不喜欢的事,而不说学习和劳动那些他喜欢的事,目的就是要气一气他。但我发现,父亲一直躲着我,不让我看到他的全貌。这时候,突然来了四位穿黑色制服的人,长得像我的摩梭导游阿罕·扎西(化名)。他们抓住我父亲的手脚,抬到门口,往一个长方形木箱里装,这时我才见到父亲的全貌,牙齿掉光了,喊叫着的嘴巴像个黑洞。我也大声喊叫起来,内心充满了恐惧和悲戚。 我以为我在梦里喊了父亲,吕约却说我在梦魇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太可怕了,所以连忙把我喊回现实里来了。当时我四肢发软,浑身冒汗,心有余悸。这就是那个梦的主要内容。我为“采梦计划”所写的梦,大约3000多字。后来才发现,她们展示出来的,却只有200字。我有些诧异,转念一想,我有理由在复杂的梦境中采集3000多字,她们也有理由在3000多字中采集200字。面对鸡肋一样的3000字,我决计拯救它。 转述出来的“梦”,其实就是一般意义上的“故事”,而不是“小说”。小说家喜欢称自己为“讲故事的人”,其实,所有小说家的心思,都在指向“故事”之外。为了让这个“故事”(梦)成为“小说”(艺术),必须把它放回当时的情境之中去重新审视和取舍,也就是让细节和情节,在现实场景中产生“有机的关联”。那几天泸沽湖边的所见所闻,风景和民俗、寺庙和市场,相关的人和事,导游阿罕·扎西,“猪槽船”上摇橹的摩梭女子,一切都重新列队出现。但是,它们却像一团乱麻,像一堆碎片。我必须找到将碎片串联在一起的那个东西,也就是小说的“魂”。 玛瑙手串的突然出现,让我如获至宝。我突然觉得,就是它了!“玛瑙手串”成了一种有效的黏合剂,将杂乱无章的经验碎片,粘合在一起。它成了一个“小说”的所有建筑材料背后的“形式因”(建筑之所以为建筑的原因)。但它却是谦卑的,以一个普通的物品形态出现在我们面前,其实背后暗藏玄机。 它曾经出现在梦里的父亲手上,因而是另一个世界的物品,也因此具有灵异性质。它也作为装饰品出现在导游阿罕·扎西手上。它还作为纪念品和商品,摆在泸沽湖心的里务比岛古刹门前,而“我”就是一位消费者和购买者。它还成了阿罕·扎西、阿珠和“我”之间相互馈赠的礼品。这个作为另一个世界的有灵性的手串,以及作为这个世界中一件俗物的手串,它的功能和价值变化多端:装饰品、纪念品、商品、礼品、祭品,以及具有预言色彩的灵异品。物品的性质和功能的多样性,产生意义的多样性,也产生词义的多样性。是它,让“故事”成了“小说”。它不仅把碎片筑成了“梦”,还把“梦”筑成“艺术”。使“玛瑙手串”的功能和意义产生多样性的,是巧合?是灵感?是冥冥中的某种力量?无论它是什么,我们都要感谢艺术予以我们的恩赐。(写于2020年3月20日上午) 来源:张柠 小说选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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