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秋,作家西格丽德·努涅斯的小说《我的朋友阿波罗》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 在这部对创意写作充满解构与反讽的小说里,身为创意写作老师的作者,通过一条大丹犬、一段师生恋、一场灵魂对话,以及五十位作家、二十余部文学、电影作品的助力,创造出一场“需要强力解读”的文字游戏,探讨了作家使命、写作伦理、写作疗愈等诸多问题,并由此引发了解读本书的无数种可能的方式。这正是这部看上去反传统的小说最迷人的地方。 以下内容为诗人、学者胡桑在思南读书会上对《我的朋友阿波罗》所做的精彩解读。 写作的第一个诀窍就是写 文 / 胡桑 有1/4中国血统的美国作家西格丽德·努涅斯 这本书很独特,表面上好像是一个关于狗的,但是下面还有一个故事是关于写作的,它至少是两条线在一直交织:关于写作是什么,关于人和狗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样子。 这本书的英文标题没有阿波罗这个名字,The Friend,特别简单,简单到放到书架上你都不想动。这个在国外的创意写作里面是非常重要的方式,它是含糊的或者是开放的。这个朋友到底是不是一定就是那条大丹犬,我觉得可以打个问号。这里面也是关于写作到底写什么,这个朋友是不是一定要变成一个主人公,或者说这个朋友可能还是有别的指射,导师是不是她的朋友,周围的人是不是她的朋友,这个问题就变得复杂了。如果这样理解的话,这本书不能理解成是一个人和狗的故事,而是作家如何处理和朋友的故事,导师是很重要的对象,所以这里面经常提到导师。 主人公的身份是教创意写作的老师,跟我一样,但是同济大学的创意写作是面向有工作经验的人,所以课程都放在周末。这个专业也是所有中文系的老师兼职的。我教创作学,是所有写作课里面最普遍的一个课,就是解决写作到底何为。 自1992年以来美国的诗歌读者减少了三分之二,小说读者可能也在减少。在当代这成为一个作家非常厌倦的问题,读者在减少、听众也在减少,文学已经不是80年代核心的文艺体裁,可能话剧还是,电影更是,尤其是网络兴起之后,很多读者被网络吸走了。小说、诗歌这样的传统文学体裁面临一个处境,就是你到底为谁写作,在读者日益丧失的时代你怎么写作。 在这个语境里面,这个小说就不是一本传统小说,它甚至连小说这种文学体裁的合法性都在质疑。看了11页没有找到狗,看了30页好像也没有,因为这个书不是给你贡献主人公这样的经典小说模式,它是要探索写作这个过程是怎么发生的,你跟朋友的关系这个过程是怎么慢慢完成的。这个过程本身是个问题,就像写作本身成了问题。 这本小说确实有点像一本创意写作教材,特别适合在创意写作班上跟大家一起讨论。写作首先要做什么,除了思考你的文学属性之外,还要调整你在生活中的位置,还有你怎么写你的生活,所以这本书里面经常提到你应该怎么写你周围的东西。 比如她说一个作家不应该写你知道的,而应该写你看到的。什么叫写你看到的?这个世界看到的部分可能不比你用理论理解的部分更重要,因为有很多东西你看不到。所以这只狗就成了一般人看不到的,而她看到了,她把它邀请到她的生活、文学里面,这个时候写作开始了,她的生活也开始了,这是她对写作的一个新的思考。 写作说到底没这么复杂,所以230页就印了一行字:“打败空白页”,前面她探讨了很多关于写作的秘密,但是这一句话是说,你想成为作家,必须做的第一个事情就是怎么把空白的页面填满。 美国作家麦凯恩在《给青年作家的信》里说,写作的第一个秘诀就是写。没有那么多秘诀,你开始写了之后就会有很多事情,但是第一个事情就是打败空白页。如果创意写作能够变成一个可教的事情,前提是来上这个课的学生是愿意写的,他愿意用文字来填满这个空白,我觉得这一页是最精华的部分。 这个小说第一页上来就说80年代加利福尼亚有很多柬埔寨的女性难民去看医生,原因就是她们看不见东西,医生给她们做了很多检查,发现她们的眼睛很正常,她们没病,但是她们确实看不见。叙述者说可能因为心理原因致盲。其实写作就是关于心理的事情的探寻,不仅仅是关于生理看见的探讨。 第一个故事就是关于写作的故事,我们都能看见,耳朵都能听见,但是我们不会把它写下来,不是因为你的生理出了问题,而是你跟这个世界的关系出了问题,这就是这本书的深层的含义。如果你没有建立起跟这个世界朋友的关系,即使你看见了听见了你也不会去写,你写的是能够成为朋友的人和事。 这本小说还有一个大反转,你光看见没有用,写作不仅是记录那么简单,还需要改造一些东西。这条狗可能不是大丹犬,可能是腊肠犬,可能主人公的导师并不一定死了,两个人还在聊天,我只是为了写作需要把他弄死了。我把腊肠犬改造成了大丹犬。在你真的看见了能够成为你朋友的那些人、事物之后,你就要进行写作的技艺的探寻了,这个时候大学的写作课才有意义,前面都是铺垫,首先你得看见、得有爱、有朋友,你得有填满空白页的愿望,接下来可以上写作课了。 怎么写,这个事情不是由老师来教的,但是怎么写之前的那个事情是特别重要的,改变的就是技术。这本书不是一本一般的类型小说,也没有故事情节的负担,它是一些碎片。这本书挺意识流的,但意识流可能又不是很准确,它不是真正的意识流手法,至少她不再写一种传统小说了,甚至也不是写现代意义上的意识流小说。意识流小说已经很传统了。我们要写一个当代故事,当代故事要做出当代的改变。她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们19世纪的传统小说已经很难写了,20世纪上半叶贡献的所谓意识流之类的手法也已经成为了“传统”之一,也是一种束缚了,我们怎么办?我们必须改变,我们必须要有一种新的写法,这种新的写法就是这本书的样态。 我还不知道怎么命名这本书的写法,这是一种新的写法,这是努涅斯作为一个好作家,在这本书当中实现了属于她的技术改变。 努涅斯有两个导师,第一个是本科导师伊丽莎白·哈德威克。这个老师告诉她写作首先要做到一个调子,这本书里没提,但是这个调子在这本书中实现了。这本书迷人的地方首先是调子,它不是意识流,但是确实有碎片化倾向。她不着力讲故事,但是在跟每一样事物之间都在思考一种合适的关系。书里面据说提到了有50位作家,关于狗的故事也讲了很多。她首先要调试跟以前那么多故事之间的关系,这也是调子之一,你不能当这个故事不存在。比如说《我的小狗郁金香》这是一个巨大的压力,你不能置之不管,但是她却很坦然地把这个故事放在了故事里面。这里面有一章专门谈《我的小狗郁金香》,没什么,因为我确实知道这个故事存在,它确实写得很好,但是通过我这么谈它,我从它的阴影里面走出来了,我找到了我的调子,而不是《郁金香》它刻意所创造的那种叙述调子。 苏珊·桑塔格,差点和自己的学生努涅斯成为婆媳…… 另外就是苏珊·桑塔格,我们可以去看《永远的苏珊》里面有太多有关写作的探讨,同时有关于私人生活的观点探讨。苏珊·桑塔格教她写作的一个态度就是要严肃。努涅斯身上有两个导师的影响,一个是你要找对调子,第二个你要严肃地对待写作这件事情。这是努涅斯的第七本小说,她的小说都不难的,如果你读英文的话会发现没有什么生词,但是严肃这个事情她做到了,她严肃地对待狗、友谊、写作、生活。 这么多作家都写过狗,可能不一定能激起一个作家写狗。这个小说里面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它有点像是在对写作这个事情感到怀疑的状态下写的书,有点像费里尼的《八部半》。她的小说已经写不下去了,这个时候她要思考一个新的维度,就是当代作家写得比较少的,其实宠物小说不少,但是写成真正可以传世的伟大的小说不多,我说的是20世纪,她举的例子很多已经是比较久了,不是很当代的。 面对这么多已经写过狗的经典作家,当代又有缺失,这个时候她应该怎么办,她很困惑。在经典作家里面找不到新的可能性去写狗,或者说她也找不到和狗相处的可能性,她应该怎么办,她不知道,所以有点像一个关于小说写作遇到了困难的作家开始写一本奇怪的小说。 她提到米兰·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面有一条狗叫卡列宁,跟卡列宁的关系正好是可以探讨的关系,就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更加艰难,人和狗之间的关系更加容易。因为人类被逐出伊甸园的时候,狗是没有被逐出伊甸园,所以狗代表我们这个世界存在的更善良、更好的一面,但是这方面被米兰·昆德拉写过了,她不能这么写,这是很形而上的关于人狗关系的探讨了。 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 所以就到了最后第12章,这个小说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叙述者的变化,就是前面都用第二人称“你”,这个“你”指的是导师,她跟逝去的导师之间有一种内在的倾诉。到了第10章就是很客观的一个女人、男人的对话。第11章就要把整个故事给颠覆掉了。到了第12章“你”再次出现,但不再是作家的导师,而是那条狗了,所以她找到了一个新的语调,跟狗之间的新的关系。她就是在探寻我和狗之间除了经典作家曾书写的关系,有没有一种新的关系,既不浓烈又不煽情,又不形而上。 这本书留给批评家一个任务,因为这个书刚刚上市,需要一个强力解读,需要重新进行概念和思想的刷新的一种解读,才能认清人和狗是什么关系。 关于这本书里的“导师”角色。可能这是写作的另外一个维度,就是你跟导师之间怎么处理写作上的关系。她跟导师之间既是师生关系,也是恋人关系,同时还是一种竞争关系,这点很重要。这种竞争关系写的不是那么激烈,但是她把它转移成另外一种关系展示给我们看,就是她作为导师跟学生的关系,你可以看到她每说一个观点都遭到学生的反对,这跟我现在教书差不多的感觉。 小说里面说写作就应该关系细节,马上有个男生起来说凭什么,有细节的话为什么我们不去看电影呢,镜头捕捉的细节不是比我们写的更多吗?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其实跟导师的关系就应该是这种关系,包括本来是一个挺正常的导师,硬要把他写成有点色,就要颠覆你的形象。第11章学生说你有点不安,就是导师全面的、严肃的、正统的形象被学生颠覆掉了,这是导师最不安的时候,也是导师最幸福的时候。有学生真的可以颠覆这种师生关系,但不一定要成为书里的这种关系,而是写作的关系。年轻一代人有他们看到的世界,这批学生看到了自己的生活和他觉得能够掌握的文学的技术,导师这个时候就是用来挑战的。 关于书里描写的弱势女性的自助式写作,这也是她作为一个作家试图告诉我们的写作非常重要的一环,就是你不能仅仅站在墙那一面,有时候也要站在鸡蛋的那一面。 她提到了阿列克谢耶维奇,这个作家让大家看到这个世界那些被人遗忘的人,她说这个世界有很多受害者,我们的小说应该从这些人身上找到素材,我们已经不再生活在契诃夫的时代了,我们现在要很好地处理我们的现实生活。 什么叫我们的现实生活?可能努涅斯的现实生活也有问题,作者为什么那么关注战争、性别歧视、婚姻伦理这些问题?这些问题在她很多小说里面都探讨过,是因为她在美国她觉得这些素材是别人没有去写的,需要小说这个体裁去承担关于受害者的故事,这些故事不是说作为一种卖点,而是说一个作家应该先思考这个问题。你看得见一部分被压抑的现实吗?这部分现实真的能够打动你吗?如果看见了没有打动你也是有问题的,你只是在追风,美国作家确实有这样的问题。 美国作家特别喜欢政治正确,好像大家都要关心一下,哪怕在爱情小说里面都要关心弱势群体,但是抛开这个问题,这部作品的写作不是为了政治正确而政治正确,确实是一个作家必须要先看得见这些被压抑的苦难的人,下一页她说目标是要让那些真正经历苦难的人也能做见证人,作家的角色仅仅限于赋予这些人以力量。 另一方面作家的角色不是说去关心苦难,或者怜悯苦难,而是苦难就是他身上的,所以开篇第一段故事挺重要的,很多女性不是作家,而是书写者,我觉得书写者比作家更重要。我们喜欢写作不一定完全要成为作家,如果你真的看到了这个世界别人看不到的地方,那么你已经是书写者了,我觉得这个世界有这样的书写者,比有一些著名的作家更重要。 就我个人来说现在很多有名的作家我觉得不重要,不读也罢,但是有很多书写者。现在已经进入网络时代了,豆瓣、微博、朋友圈有非常多的书写者,他们的书写已经是很棒的写作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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