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小说必须处理自然与经验的东西。这是小说与其他一切门类艺术相区别的重要特征。 没有经验便没有小说。不要错误地理解经验便是历史与现实,便是具体的细节的表达物,当然它含有上述诸元素,但它是另一种含义。 经验恰好是一个观念世界。特别强调的是经验与经验之间的差异性,每一个经验都是一个世界,一个具体的世界,没有经验便没有小说。 我是在两个意义上设定它:其一,任何经验均是一种判断,这给我们提供了对待世界事物的敏感和准确性,是我们在捕捉经验时的感受状态以及反应关系。 其二,任何经验都是我的经验。意思是说,经验必须是我体验与感受的,有个体的痕迹。我经验一切,小说便是在这两个维度上需要经验。 在我提出经验写作时,刚好我又在反对经验主义的写作,反对现实经验的速记员和矫揉造作的现实主义。现实经验是一堆让人作呕和厌恶的东西。 因为它没有处理与净化,它只是客观世界的一种照相,每个人都绝不动情地把现实经验“强奸”一次,然后便把它当“弃妇”一样扔给了读者。 因此,我提出几种假设: 其一,自然的小说。那是和世界整体保持一致而未经分化的自然,纯客观地、未被经验地呈现自然本身的状态,你不需要告诉读者这是什么以及它存在的理由,你仅展示自然那些未被视觉所抵达的现象,逼近客观事物,让读者去感受体验,甚至包括命名。 其二,经验的小说,这里的经验不是名词而是动词。 意指我经验的状态,我用理念传达的经验。因此经验具有行动的因素。客观自然中三山五岳仅是石头与树木的排列,在大地上具有一定的高度。山,仅为山自身,它没有经验,经验是人对山认识的结果。 人对水认识的结果,它可以饮用,它可以洗涤,这是一种实用的经验,由自然状态到经验状态,对于日常人类而言是一种实用的经验。 人作为行为的动物,他首先需要这一部分经验。但在小说中这种经验是次要的,小说需要的是另一种经验,例如他需要流水的感觉,他体验到流水与时间的同质性,人的经验被扩大化,水与时间获得共时性。 理解了,水便是时间的经验,时间也是水的经验,这样水流过了,时间也没有了,在个体体验中水便有了梦幻的性质。水在思维经验里摧风化雨,一轮明月,雾的苍白与月的温柔,光辉成了水的灵魂,它浮游在广阔无际的平原与山川。 水即使没动你仍能感受它默默无声地流动,思维像水一样漫游,水成了我们思维的物质材料,在动荡中变成了云,变成雨,静静地藏在洞穴,潜在山弯。 寂静沉睡的水在等待一种出发,被河流和海洋所收容,于是潜流会从缺口处涌动,汹涌澎湃。流水又和时间一样把一切带走,人与死亡结伴而行。 在水的背后,水的极深处藏着人类的敌人,它在那里做永恒动人的死亡演讲:水,时间,生命,死亡及其庄严中的毁灭。小说要这样表达水的经验。 经验是一个世界,也是一个发现的世界,我们的小说便是这么孜孜不倦地处理经验之中的同一性与差异性,并把经验提高到人类思维境界的一个无比丰饶的高度。 例如:人们不能同时踏入两条河流。只因有了河流的历史,才能有堤岸的守护,因为有了海的召唤,河流永远都在做自我背叛的反抗。 在小说中水与人物具有同质的因素,这是我们经验所感受到的,流水即人的命运。人也像水一样不停地反抗自身。 人,一个生命实体,也是时间的变体,刚好是死亡宣布了人与时间的终结。 经验不是事物,经验是事物的认知结构。只要有了人,经验可以遍布世界万事万物之中,并从中提升出来。 因此我以为其三,是超验的小说。 一般认为超验是与经验无关的东西,但我认为超验中有经验深层积淀的东西。梦是超验的,但梦却带有个人经验的痕迹。 这从两个方面看,超验有经验的根基,或者我们可理解为经验的变形,这样我们可以确证超现实主义、意识流、表现主义等小说更多地属于超验性质。 所谓小说建构一个新世界的神话正是在超验的性质上提供的可能。因为经验的复制不可能是全新的,也就是说,一个特定的小说在表达之前不可能有现实存在的可能被模仿, 而是写作在进行之中被创化(它创造了现实,而不是现实创造了它),是一个超出于经验之上的产物。但经验在中间发生作用。 另一方面,我们世界文学中确实存在着少数派的超验小说,它的性质同诗一样。我们对这类纯幻想性写作给予很高评估,认为它是文学的、审美的。那是在我们想象极限里所发生的。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 《尤利西斯》与《代表大会》为什么同样会被我们所理解呢?这是因为所有超验的小说或诗歌,它都是用一切技巧和手法表达出来的,均含有经验的因素。 小说是用语言作为媒介手段的。语言是人类的共同使用物,无论如何变化语言,但文字与词汇必定是经验之物。 经验给我们提供理解一切事物的基础,包括对幻想的理解。 其四,童年的小说,这里指向经验的发源地——童年。童年经验决定和影响作家的一生。 童年经验是人一生的踪迹,这也可以探源情感的始发与性经验的始发。 其实一个作家的一生都在写成长小说,揭示自我成长的秘密,这个自我之根乃扎在童年最初认知的世界里,最初的经验反应之中。 所谓经验都是个人经验,所有个人经验都是一个观念世界。所有经验都是关于存在的经验。在人的理性未成熟时叠于人的印象之中,而且是人生最早的经验模式。 我们可以这样表述,童年经验第一个印象是单一的,但是岁月不断地重复。 经验又是具体的,无数具体形成的整体,直到个人理性成熟时,经验便变成了个人的抽象的观念世界。 在个人的一生中,经验是不断成长不断扬弃后成为一个圆满的、连贯的、整体的观念世界。 在我看来,人生最初的经验就是作家的一个艺术细胞仓库,我们终身所做的只不过是把实践经验变成审美经验。 这个童年经验是我们想象发生的基础,也许是人类艺术的一个宝库。无论精神分析学的理论揭示,还是古往今来作家的小说实践,都表明了一个原理:经验就是艺术。 而艺术是不断导向我们所完成和享受的意义,不断揭示我们体验整个世界事物材料奥秘的过程,与切近自然感受的过程。 同时也是我们感受和体验一切的基础,是人生出发的根基。不仅如此,经验也构成思维的基础,经验的模式也是思维的模式,我们不同的思维模型也不断分解与整合我们的经验。 经验与思维是不断作用与反作用的关系,这使得思维也成艺术。 经验还是意义的基础,或者说是意义的总结。一个观念标志着经验成为一种果实。事物是无限的,表明经验也是无限的,然而经验与意义之间并不构成一对一的加法式。 经验存在,我们可以从各种各样的途径获得多种意义。经验是发散性的导向意义,因而我们人生经验的多寡并不决定我们意义的多寡。 我们总是用经验去挑战意义,其实我们还可以通过另外的途径获得意义。意义可以是我们人生匆匆行程中的事物的关联域, 但更多的也许是我们匆匆一瞥的印象,我们在大千世界里转瞬即逝的意识流动,一鳞半爪的幻觉,还有杂沓纷至的怪异体验,抑或肤浅零星的感觉,那些我们未曾明确的精神幻象层面,它们也同样构成意义。 于是这让我明白:小说,经验作为基础构筑意义,但我们获得意义并不完全依赖经验,我虽然强调小说作为经验的表达物,其实也万分钟爱经验之上的杰出作品。 图 / 网络 文 / 刘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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