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帝二十一年,六月初二,是个良辰吉日。
宁王府里虽是一片张灯结彩,可却让人感觉不到一丝喜气。
芙蕖院,是整个宁王府里最偏僻的一处院子。
坐在床上一袭红色喜服的女子,盖头遮住下的容貌绝美倾城。
柳叶弯眉,肤如凝脂,唇如朱丹,一双美眸里却无半点新嫁娘应有的喜色与羞涩。
“噼啪”,那即将燃尽的红烛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守在新娘子身边的两个陪嫁小丫鬟相互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忐忑尴尬之色。
大婚之夜,新郎却将自家小姐晾在新房里,这脸打得可真狠!
可这似乎也是在意料之内,因为今日小姐从出了相府大门那一刻,便已经成了整个京城茶余饭后的笑料,所以就算宁王爷今夜让小姐独守空房又算得了什么?
想着太监当时到丞相府宣读圣旨上的那句“金玉良缘”,真是讽刺啊!
她们家小姐,才貌双全,就算嫁给当今最有才气,最得皇上恩宠的南阳王世子做正妃,那也是担得的。
可如今,小姐竟成了宁王爷的妾……
唉,真是造化弄人!
“小姐,王爷他……”
未等丫鬟开口,只见顾瑾璃玉手一抬,“哗”一下子直接扯开了盖头,语气淡淡道:“爱月,我累了,服侍我就寝吧。”
“小姐……”爱月没想到顾瑾璃会自己掀了盖头,因此一怔。
顾瑾璃视线落在那半阖着的窗户上,长廊悬挂着的红色灯笼随着风微微摇摆,那发出的红色光芒如那滴落在桌面上的烛泪一样刺眼。
摘掉头上沉重的凤冠,她褪了喜服,直接往梳妆台前坐下,自顾自的把那些珠花玉钗等也一并拆下。
不一会,那三千墨丝便如瀑布一般垂在了她的腰间。
爱月望着菱花镜中的顾瑾璃,一边拿着梳子给她梳理着头发,一边渐渐的红了眼睛,“小姐……如果您当时能求求老爷,兴许老爷他就不会……”
“爱月。”顾瑾璃突然打断了爱月的话,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从圣旨下来至今已有半个月,若是父亲能求得动皇上,我今日又何必坐在这里?”
深吸一口气,她低垂的眼睛里划过一丝冷意,缓缓道:“开弓尚且没有回头箭,何况事已至此,我更是别无退路。所以……既来之,则安之。”
“爱月……”荷香倒是个心思伶俐的丫头,察觉到顾瑾璃不欲多言,便给她使了个眼色。
然而,爱月却没有领会到荷香的意思,继续不甘心道:“可是……小姐,老爷明明前些日子还说要把您嫁给尹太傅家的大公子,要不是大夫人她……”
“砰”,突然一声巨响,未等爱月说完,只见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一个人影抱着酒坛子摇晃着进来。
待爱月与荷香看清楚来人面容后,急忙俯身行礼道:“奴婢见过王爷。”
借着照入门口那淡淡的月光,顾瑾璃看着一身酒气,满脸霜寒的男子,手不自觉的攥紧了衣角。
一张脸如雕刻一般棱角分明,剑眉入鬓,一双狭长的桃花眼泛着幽幽暗光。
这样俊美又浑身散发着凌冽之气的人,不是她的夫君亓灏,又会是谁呢?
“妾身……”顾瑾璃刚起身,又听得“嘭”,亓灏手中的酒坛子朝着她狠狠掷来。
顾瑾璃条件反射的往后一退,那酒坛子便险险落在了她脚下,碎成一地渣。
爱月吓得捂着嘴尖叫一声,小脸煞白。
“滚出去!”亓灏凌厉的眸子扫了爱月一眼,怒喝道。
爱月深知顾瑾璃与亓灏这门婚事的因果,虽明白亓灏是恨透了自家小姐的,可也断然没想到他一进门便会如此,因而立即转头看向顾瑾璃。
顾瑾璃眸光微动,点了点头。
得到顾瑾璃的示意,爱月与荷香只好一并退了出去,但二人也不敢直接回房,故而守在院中。
亓灏一身墨色衣袍,并未穿喜服,随着他的逼近,顾瑾璃的心也不由得“突突”不安的跳得厉害。
“王爷……”僵着身子,她刚张口,下一刻颈间却多了一只大手。
空气里,除了亓灏身上散发着的酒气,还夹杂着一丝杀气。
亓灏死死盯着顾瑾璃,扣在她玉颈上的大手一点点缩紧,一字一句道:“顾-瑾-琇,你该死!”
顾瑾璃身子一颤,因窒息而青紫的脸又白了几分。
“瑾琇知道……”顾瑾璃清澈的眸子静静望着亓灏,扯着笑道:“知道王……王爷恨我,可是……王爷……王爷要杀我,也要……也要顾忌着……皇上和我父亲……不是吗?”
听到顾瑾璃这句话,亓灏眸中的熊熊怒火烧得更旺了:“贱人,你父亲又是个什么东西?!一条趋炎附势的狗罢了!”
说罢,他将顾瑾璃粗暴的一推,她的额头便撞到了桌角,顿时红肿一片。
紧接着,一道冷光自亓灏的腰间而出,利剑猝不及防的朝着顾瑾璃的胸口刺去。
顾瑾璃美眸一闪,攥了攥拳,竟直直的迎了上去。
“呲”,是利剑入体的声音。
血,顺着顾瑾璃的伤口涓涓而流,染红了她白色的寝衣。
一滴滴落在她白皙小巧的脚上,竟如开出了一朵朵梅花一样妖冶。
手握着利剑的另一端,顾瑾璃面无血色,脚下踉跄一下。
待站稳后,她勾了勾唇角,直视亓灏,“这一剑……可消了王爷对瑾琇的怨气?”
顾瑾璃的反应出乎亓灏的意料,然而他也立马明白了她这么做的用意。
“愚不可及!”冷笑一声,亓灏满眼是毫不掩饰的憎恨。
随即大手一扬,他猛然将利剑从顾瑾璃胸口抽回。
因着亓灏这猛烈的动作,她的血越流越多,扑倒在地。
“咚”,亓灏将剑丢了,抬手勾起顾瑾璃的下巴,“顾瑾琇,不要以为本王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如意算盘!”
伤口的痛,让顾瑾璃疼得声音都跟着发抖,“那日……那日大殿之上,王爷……就想要瑾琇的命……”
“如今……瑾琇……瑾琇想圆了王爷的心愿……难道还错了?”
她仰头与亓灏直视,眼底神色没有丝毫畏惧和愧疚之色。
苍白的脸,因疼痛而咬破了的唇,再加上她那因撕扯而半敞开露出来的一片春光,此时竟有种说不出的楚楚可怜。
亓灏看在眼里,心头只觉得厌恶更甚。
抬脚重重踩在顾瑾璃的背上,他幽幽道:“顾瑾琇,你告诉本王,欠婉婉和本王的这笔帐,你要怎么还才好?”
“尹姑娘的腿……的确是因瑾琇所害。”顾瑾璃疼得闷哼一声,缓缓闭上眼睛,细长的睫毛如蝶翼一般轻颤,“瑾琇,一切任凭王爷处置。”
亓灏瞧着顾瑾璃这一脸视死如归的模样,冷笑道:“你放心,来日方长,本王定会让你生不如死!”
话落,他一甩衣袖,脚狠狠碾着她的手摔门离开。
动了动红肿的手指,顾瑾璃苦笑。
都说十指连心,可五指分明也是这么痛呢!
地面的凉意涌遍全身,她捂着胸口,重重的咳了起来。
咳着咳着,一口血便吐了出来,人也晕了过去。
“小姐!”亓灏离开后,荷香和爱月夺门而入,见到躺在地上的顾瑾璃,面色大变。
爱月被顾瑾璃胸前的鲜红一片吓得声音里都带着哭腔,“小姐,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荷香瞥了一眼地上那染血的利剑,抱着顾瑾璃的胳膊,对爱月小声道:“先别问了,赶紧把小姐扶到床上去。”
“对对!”爱月慌忙的点点头,于是二人便合力将顾瑾璃往床上搀扶。
“爱月,我去找大夫,你守好小姐!”荷香的父亲早年是乡里的大夫,故而她简单的给顾瑾璃包扎好伤口后,急急往外冲去。
“荷香!”爱月算是头一次见到如此血腥的场面,因此身子哆嗦个不停。
转头看着榻上气息虚弱的顾瑾璃,她也只能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行,我不能乱,我得照顾小姐!”
握着顾瑾璃肿得老高的手,爱月刚憋回去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不禁哽咽道:“小姐……我可怜的小姐啊!”
她的小姐,不仅貌美,而且心善,她敢说这天底下,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像小姐一样,不管对谁都毫无阶级尊卑之分,就连街上又脏又臭的叫花子,小姐也从未有冷眼相待的时候。
然而,这么好的小姐,却因为大夫人拿小姐母亲的遗物作威胁,逼不得已才替大小姐代嫁给了宁王……
想到大夫人与顾瑾琇这一对蛇蝎母女,爱月恨得牙痒痒。
“两位姐姐,我们家小姐的情况真的不太好,还请姐姐们带我去找大夫!”王府太大,再加上深更半夜的,府中上下都睡了,荷香出了芙蕖院后,好不容易才逮到两个起夜的丫鬟,于是便语气急切的恳求道。
那两丫鬟见荷香是从芙蕖院方向过来的,二人便明白了她的身份。
其中一圆脸丫鬟一把甩开荷香抓着自己的手,冷笑道:“呵,你们家小姐心如蛇蝎,死了最好!”说罢,便拉着另一丫鬟头也不回的离开。
“哎!”荷香见空荡荡的院子,顿时又剩下了自己一人,回头看了一眼芙蕖院,她转身往宁王府大门口跑去。
“站住!”门口的侍卫手中长枪拦住荷香,冷着脸道:“王府门禁,一旦过了戌时,没有王爷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出府!”
荷香自恃冷静沉稳,但毕竟关心则乱,想着顾瑾璃的伤,她着急起来,眼泪开始打转:“侍卫大哥,我们家小姐受伤了,我……”
“回去!”侍卫大晚上的值夜,本来就心情不好,再瞧着荷香哭哭啼啼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举起长枪就要往荷香身上挥去。
然而,下一刻却听得一声厉喝:“住手!”
侍卫与荷香皆一愣,只见亓灏身边的两侍卫杜江和秦峰不知何时已来到面前。
秦峰扫了一眼荷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秦侍卫,我们家小姐快不行了,我要出府找大夫!”荷香知道已经不能再耽搁时间了,推开二人便冲出了大门外。
“嘿,这丫头!”秦峰眼睛一瞪,就要上前拦着荷香,反而被杜江给扯住了胳膊。
杜江望着荷香跑远的身影,缓缓道:“你先去芙蕖院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我去追她。”
“行。”秦峰说罢,便直接往芙蕖院去了。
主院的书房里,烛光冉冉。
“顾瑾琇……”亓灏转动着手中酒杯,看着杯中清酒,勾着薄唇道:“本王,绝对不会放过你!”
他语气低柔,如对情人的低喃一般,然而眸中神色森然入骨。
抬眼望着屋内这同样刺眼扎心的红,掌风一挥,只见那喜绸瞬间变成了一地的碎片。
这时候,门外传来一声低呼,“王爷,不好了,尹小姐……尹小姐她……自尽了!”
“啪!”
酒杯落地,亓灏的墨色身影早已如一阵风一样从管家眼前刮过,眨眼便不见了人影。
不知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服了大夫给开的药,顾瑾璃昏昏沉沉睡了一夜,直到第二日的巳时才醒来。
爱月和荷香在床边守了一夜,见顾瑾璃微微的睁开了眼,立即激动道:“小姐,你终于醒了!”
“爱月……”顾瑾璃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的嗓子竟喑哑干涩得厉害。
荷香连忙起身给顾瑾璃倒了一杯茶,小心翼翼的搀扶着她坐了起来,“小姐,您先喝点水润润嗓子,一会奴婢去厨房给您做点吃的。”
顾瑾璃就着荷香的手,抿了几口茶后,看着两个丫鬟眼下发青,一脸倦容,刚想吩咐她们下去休息,然而却听到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姐姐!”
顾瑾璃眸子一暗,顺声望去,大夫人那张虚伪做作的脸果真出现在了门口。
而站在大夫人身侧,纤腰曼曼,红唇粉黛的女子,便是真正的丞相大小姐,顾瑾琇。
二人的身后,则跟着三四个手里捧着高高一摞礼盒的小丫鬟。
顾瑾琇飞快的扑入到顾瑾璃怀里,哭得梨花带雨:“姐姐……呜呜呜……我与母亲一接到消息就立马赶了过来,你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
“呜呜……还好姐姐你没事……”
由于顾瑾璃顶了顾瑾琇的罪,所以彼此的身份也彻底调换过来,如今的顾瑾琇再不是顾瑾琇,而是丞相二小姐。
顾瑾璃的伤口被顾瑾琇故意压得裂开,疼得她秀眉蹙了起来。
抿了抿唇,她轻声道:“顾瑾琇,这里没有旁人,不要演戏了。”
顾瑾琇听罢,终于止住了眼泪,冷笑着从顾瑾璃身上离开。
上下打量着她,顾瑾琇弯了弯嘴角,笑道:“啧啧,没想到宁王竟让你活过了昨晚,看来你命还真是大!”
顾瑾璃懒得理会顾瑾琇,而是将视线落在含笑的大夫人身上,摊开手掌,淡淡道:“东西拿来。”
大夫人对着丫鬟使了个眼色,语气如恩赐一般:“明桃,拿给大小姐。”
那叫做明桃的丫鬟点点头,随即将一个锦盒捧到了顾瑾璃面前,打开后道:“大小姐,这是您的玉佩和碧玉萧。”
锦盒中,一枚纹理细腻,温润古朴的玉佩静静的躺在里面,与青碧色的玉箫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顾瑾璃颤抖着手将盒子接了过来,紧紧的抱着,眼睛湿润。
“切,不就是个破玉佩吗?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事……”顾瑾琇瞧着顾瑾璃眼角含泪的模样,不屑的撇撇嘴,还想再讥讽她几句,却被大夫人抬手给打断了。
大夫人轻咳一声,上前一步顺势坐在顾瑾璃的床榻边上,握着她的手和蔼道:“瑾琇,你放心,你父亲已经进宫了,他必定会给你讨一个公道。”
顾瑾璃抽回手,笑着摇摇头,“瑾琇不要什么公道,只要母亲将答应瑾琇的那三十万两银子给我就好。”
大夫人面色一僵,将顾瑾璃耳边的碎发理到耳后,皮笑肉不笑道:“瑾琇,你也知道,你父亲虽在朝为官多年,但一直都是清正廉明,咱们府里的平时花销也都是……”
“据说,母亲当年的嫁妆件件都是价值连城之物,若要变卖了都能买下京城大半的商铺。”顾瑾璃动了动身子,轻靠在爱月垫在她身后的软枕上,目光幽幽的盯着大夫人,“莫说这区区三十万两,就是五十万两,对母亲来说也是九牛一毛。”
“母亲若是舍不得,那么……”顿了顿,她看向顾瑾琇,冷声道:“欠尹素婉的债,也只能由二妹还了!”
“小贱人,你不要得寸进尺!”顾瑾琇身子一颤,手指着顾瑾璃的鼻尖破口大骂。
在众人面前顾瑾琇素来都是知书达理、温柔可人的模样,可也只有顾瑾璃知道,在那美丽的面具下藏着她怎样的丑恶嘴脸。
“嘘”,顾瑾璃轻轻移开顾瑾琇的手,望了一眼门外,不紧不慢道:“你若不想母亲的处心积虑白费,尽可再大点声音,这样也好让亓灏知道,究竟是谁害了尹素婉!”
顾瑾琇听到这话,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的往门口看了一眼,见没人才放下心来,随即恼羞成怒道:“如今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是顾瑾琇,你别妄想脱身!”
顾瑾璃没有说话,只是淡笑着望向脸色难看的大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