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手之家

标题: 黑水、疯妇、烟女子 [打印本页]

作者: 斯卡班杰拉 时间: 2019-1-18 13:49
标题: 黑水、疯妇、烟女子

（一）县与渠

　　铜稼渠外有口窨井。一天，井盖翻倒在一旁，上面落下的灰尘躲在阴影里面沉默不语，它们望着井口边的一小摊血混合着污浊的不知名液体从流质逐渐被冻成坚冰。后来，一群又一群形状各异的脚印子摩擦着过来了，它们无一例外地都避开了那堆比较鲜亮的颜色。如果你从井底抬头往上看，就会发现很多个大小不一的球状脑袋挤在一起，背着光，黑乎乎的，在透过你望进深渊。
　　千里之外的阜县却怀拥着黄河分出的一条支流，怀拥着山高皇帝远的风景明秀，也怀拥着苍蝇扎堆般的破落棚户。从下游的河东口到河西口，前前后后都被这三合板石棉瓦所覆盖，阳光透不进来，霉味钻不出去。这些棚户区终日与垃圾场睦邻相和，成了县长蒜头鼻上如针孔大小的黑头，抹不去却又无所畏惧的存在。
　　这条河流向大海，一个贫民窟又算个什么。

（二）死人

　　两个穷人这样形容过冬天。
　　穷人甲：“这个鬼天哦，冷死老子了。冻手，冻脸，冻脚丫，冻耳朵。”
　　穷人乙：“是的，冻手，冻脸，冻耳朵。”
　　穷人甲：“怎么不冻脚丫，你有棉靴？”
　　穷人乙：“脚丫已经没有了。”
　　几天后，窨井里的女人被捞了上来，污水凝结的冰渣和女人隆着肚子的身体都被平放在地面上对着天空，铜镓渠20年前被拐卖的女童如今又阴差阳错的死在出生的村子。
　　村长大口嚼着嘴巴里的旱烟蹲在最里面没有说话，和周围炸开锅的喧闹有点格格不入。郭家三媳妇捡了一根枯枝，用力地挑了挑死人冻在一起的衣服，脸色骤一变，拉了身边的自家男人就说“三子，这不是前天偷我家芹菜的那个贼娃子嘛，你看，手里还拽着半截没吃完的。狗日的，我就说看着眼熟，原来就是邹家独眼寡妇的侄女儿，脸皮咋都一般厚”，说着还把枯枝猛力甩在地上，朝邹家寡妇的方向吐了口浓痰。
　　这一闹，周围都停了议论声，把脸全都转向了独眼寡妇凤莲。农村里面时常发生这种顺手牵羊的事，虽然私下里大家心知肚明，但把这些腐烂变质的陈年旧事摆到桌面上，也只会招来遍地蛆虫。寡妇凤莲早前也是个水灵媳妇，不过小时候生了恶疾，瞎了一只眼睛。从邻村嫁过来，当时很多庄稼汉还打趣邹大抱了个大金砖，哪想到没过两年邹二娃就出了车祸，翻在了路边的阴沟里再也没爬起来。这下凤莲就成了克夫的女人，闲言碎语从此就如影随行。为了不饿死，凤莲每天不断地转换着自己的性别，白天是男人，晚上又变回女人。扛得过十几斤的大米，纳的了色彩繁复的鞋垫，一张嘴更是在这些年里锻炼的口若悬河，出口成章。看那郭家三媳妇嘴里的唾沫星子都在空中转着弯儿喷在自己的头顶，气顿时就起，骂道：“臭婆娘，你骂谁讷。你家男人天天衔着舌头往我家门口凑，连老公都守不住的母狗。”郭三媳妇一听这话，先猛力扇了自家男人一个耳刮子，随后双手叉腰，用手指着寡妇凤莲气急败坏：“龟儿子，给老子等到。”说完杀气腾腾地冲回了家拿上扫帚，风风火火地站在了凤莲的对面。
　　再说这郭三媳妇，三岁就会耍嘴皮子，十多岁起就随母四处征战，骂遍村里无敌手。嘴巴一张、舌头一顶、牙齿一开，这下子就真的要飞沙走石，天昏地黑了。寡妇凤莲见状，也赶紧冲回自家，抄起菜刀。一个认尸现场就被这污言秽语搅成了唇枪舌剑，旗鼓宣扬的泼妇大战。郭三媳妇先拔得头筹，扫帚往地上一掷，身子猛地往前一纵“我日你个大脚奶奶喔；我日你个八辈儿祖宗喔；你偷我家的芹菜，我一手捏死你个嗓子眼里长痔疮，腚眼里头爬蛆的寡妇喔；我一掌乎死你个烂心烂肺烂肚肠的贼娃子喔。”寡妇凤莲闻言面色凝着一股肃杀之气，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她倒吸一口气，醍醐灌顶地将菜刀举过头，往郭三媳妇面前一挥，连珠炮地一并吐出“哪个烂骡子下的母崽，呀，呸。生个男娃子没屁眼生个女娃子俩屁眼，呀，呸。芹菜你妈个蛋头，呀，呸。都塞你大脚奶奶的老秋裤去吧，都流脓烂成田埂头的狗粑粑去吧，都馊成你家茅炕里千年发酵的屎尿去吧。”
　　郭三媳妇怒不可遏，她双脚一蹬跳将起来，操起扫帚就朝寡妇凤莲砸去，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凤莲侧脸一歪，血痕就印了上去。待回过神，寡妇凤莲口吐血沫子往郭三媳妇脸上一喷，抓起那泼妇的头发作势就要砍她的脖子。那郭三的大汉见媳妇怕真的要归天了，伸手一挡，菜刀直直落下，砍在了他的手肘子上，喷了周围人一脸的血。郭家媳妇挣脱开寡妇凤莲的手，看到自家男人鲜血横流，瞬间双目赤红，一屁股坐在地上撒泼“你偷了我的芹菜喔，你要砍我的男人喔。你死爹死妈死全家喔，我拜天拜地拜祖坟喔，你个绝户头穿开档裤的烂婆娘喔”边骂还边向寡妇凤莲吐鼻涕口水。而这厢凤莲见自己砍了人，也血气涌不上来，一下子晕了过去。这一变故让村长和乡民都措手不及，慌乱中大家伙都搓红了手，准备将郭三和凤莲送医院。
　　这时，一声高亢尖利的吼叫向着众人这边极速穿透过来，震地刚还聚拢成一圈的人堆纷纷朝两边散去。来人从稀薄晨光中以一种奇异的姿态靠近。她的两根细如柴棒的大腿怪张地向中间弯曲着，右肩低垂于左肩，合成一道四十度的斜坡。光拂过她的背部，下一秒就被折断成两半有着诡异弧度的流苏。是的，一个集小儿麻痹，甲状腺肿大，斜肩歪眼的老乞婆正在朝这边挪步而来。有几个拿着铁铲正在打闹的小孩，嗅到了这个疯婆子身上还在翻飞着的尿骚味猪粪味，都皱着鼻子躲开了。
　　村长收了烟杆，挥了挥手，喊几个大汉先将人送走，又指挥了其余乡民都散远些，让出一条道儿来。那郭三媳妇此时也停了撒泼的动作，用袖子擦了脸上的鼻涕，朝地上的死人翻了个白眼，站起身开了农用三轮跟去了医院。等响动停息，时间就静止下了瞬间。老乞婆走过来，她污浊的眼珠转了转，却无法再从死人的周围移出那微小的距离。其实在很早之前，她的脑袋就与世间万物的规律不同步了，那些她遗忘的人在这十几年里都可以堆砌成一座城市。五分钟以后，她成功地走入了鲜艳盛开的死物里，终于一切尘埃落定。臭味与血腥，活人与死人，天堂与地狱。
　　村长往那疯婆子努着嘴：“婶，梅子她...”后面又说了些什么，但远不及呼啸的寒风过境。老乞婆没有理会，她蹲下腿，用脏的油亮的袖口蹭开了死人脸上的冰渣，那尸体随即荡漾开一种灰白的安宁。端详了半会，老乞婆突然嘿嘿笑了两声。她孩子气地歪下头，将耳朵轻贴在死人的胸口，边听着那片冰冷的寂静边看着那半截没吃完的芹菜，喃喃自语道：“发芽啰，发芽啰，菜籽儿发芽啰...”

（三）拐卖

　　用一句文豪的话说，人贩子给予了很多幼童“一个久久望着孤月的悲哀”。在某年某月某日的夜晚，这些孩子都会做一个相同的梦：身材高耸如云的巨人拖着一匹木马向城堡的大门走去，木马的肚子里填了很多记忆，或童贞或原罪。后来巨人消失了，城堡的守卫将木马拉了进去。不同的是，他们没有等待，而是贪婪地在木马的肚子上用力划了一条大口子，哄抢走了里面的东西，最后留下木马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流着廉价的泪水。
　　话梅的童年藏着一个秘密，而这个秘密关乎于她两次都不怎么样的旅行，一次在8岁，一次在15岁。不过鉴于她仅有小学二年级的文化，也只能用顺叙的方式来阐述了。
　　记得第一次旅行的日子也是上学的日子。那天，大雁正在往南边迁徙着，一字排开，遮天蔽日的，从话梅仰头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那些飞鸟蜷缩的爪子以及满天铺展的鸟毛。和往常一样，话梅的大娘早早就出去了。为什么叫大娘呢？因为话梅有两个娘，一个娘生了她，一个娘喂了她。
　　话梅的大娘脑子有点不好使，所以像“干净”、“整洁”这种词语永远对她都是避而远之。听村里的七姑八姨说，话梅的大娘叫凤仙，是妹妹凤莲嫁过来之后一并附属的人型嫁妆。这两姐妹都生的好看，就是凤仙早年得的恶疾比妹妹重，以致于她的大脑发育不全，还伴有小儿麻痹症。那时候，估计凤仙的爹妈也都是听天由命的主，没有闲钱去给娃看医生，疾病恶化的结果就使得凤仙的背部鼓起了一个肉包，一个断了她姻缘的毒瘤。
　　于是，当话梅孕育在凤仙肚子里时，也只能叫做罪恶诞生的结晶。后来等凤莲把她姐姐从垃圾堆旁揪出来的时候，凤仙嘴巴里面还嚼着别人丢下的已经发酸发霉的青果，不时还用手指甲挠了挠稍稍隆起的肚皮。凤莲见状，当时都快哭瞎另一只眼睛了。接下来的几个月，村子里的小孩子都能倒着背诵凤莲的哭骂“哪个天杀雷劈的死人哦，哪个屁眼流烂脓的杂毛哦，看老子不把你剖心刮腹炸来喂狗哦，贱人，瓜批，下流子哦。”不过骂归骂，哭归哭，凤莲还是拿了捆绳子把她姐拴在了屋子里，毕竟怀了孕，也不可能再由着姐姐到处挖垃圾吃。凤莲每周都赶一次集市，顺手带点便宜的话梅果子给憨巴子姐姐吃。那几个月应该是凤莲对凤仙最好的时候，后来因邹大出事，才另当别论。
　　等到话梅出生，凤莲就成了这奶娃娃的二娘。
　　上帝给话梅最好的礼物，就是健康和长得不像她那杀千刀的爹。小学一年级，话梅甩着破书包拿着作业本跑回家，像只归巢的雏鸦扑到凤仙的怀里，嘟着小嘴问：“大娘，大娘。为啥我就叫话梅，没有姓氏啊？其他小娃娃都有姓氏的”边说边扳着手指头数“你看，我今天才学了。有姓李的，姓王的，姓孙的...我为啥没有呢？”凤仙抱了抱小女娃，双手揉乱了她满头的黄毛“话梅好吃啊，酸酸甜甜的话梅好吃啊，你可不能和我抢哈。”这时凤莲把席子铺到院子里准备晒谷子，听到这话，回答了话梅：“你说为啥没有姓氏，还不是因为你那死鬼爹，做了见不得光的事。”至此以后，话梅就叫话梅，因为有个死鬼爹，因为有个傻子娘。
　　八岁以前的话梅是怎样活的？第一天：窝窝头，泡箩卜，冷稀饭。第二天：泡萝卜，窝窝头，冷稀饭。所以在一天早上，大娘出门捡垃圾，二娘出门拉板车，小小的话梅就被一个左鼻梁有颗黑痣的男人牵着走出村去。为啥跟他走，因为他给了话梅一颗芳香甜蜜却内里藏毒的水果糖。
　　有时候人的潜力可以在一次意外中得到发掘，比如话梅学会了憋气。昏睡在长途客车的行李仓，清醒过来又在火车座位下的四方空间里。周围身影倥偬，气味窜横，男人的汗臭脚气，女人的劣质香水，弄得话梅从没有如此想念过二娘家的羊圈猪窝。那黑痣男人偶尔良心发现，趁人不注意，夹点面包碎屑伸进缝隙里，全然不看那迷蒙未知的眸子里印着他的影子。三天后的黄昏，在最后的一点苟延残喘的余晖中，拐走话梅的男人以5千元敲定了买卖价格，一个黑胖女人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左转转，右转转，捏捏她的胳膊肘，掐掐她的小屁股。这看牲畜的目光在偏僻山坳里闪闪发光，熠熠生辉。
　　既是买来的工具，就会有个理由去支撑它今后的用处。结束了憋过气的第一次旅行，八岁的话梅坐在院子里照不见光的空地上剥着蒜苔，旁边的木桶堆着那一家人的衣服。院子的中间滚轮声环绕着陌生的阳光，一圈又一圈。不过是那个土肥圆女人的六岁崽子蹬着玩具车，油光的脑袋搭着同样油光的锅盖头，还不时地在光亮的中心朝话梅翻着白多黑少的眼珠子。而在时差倒转一个月的铜稼渠，凤仙正拿着淘垃圾的木棒子，每家每户地敲着乡民住所的墙面，她没注意身上淌着几家村妇泼出来的洗脚水，已经绕着村子弯成了几个不甚规则的圆圈。从早到晚，凤仙傻兮兮地拍着手，用逗小猫小狗的方式吹着调调“梅子，乖梅子哦。大娘给你留了馍馍，大馍馍哦，你咋不吃躲起了呀，快出来呀，我要拉你的手回家哦，回家哦。”时间久了，就连那每晚当值的月亮也听得不甚耐烦，钻进了重重黑雾，再也不觅踪迹。

（四）妓女

　　胡彪此时坐在皮质的转椅上，从烟盒夹出一只软中华，狠狠吸了一口又吐出来。厚重的烟雾映着窗外舒淡的晨曙有些迷蒙。他人模狗样的盯着又一个来找服务生工作的女人，本月第三个。而面前这个女人，局促怯生，头发还有些蓬乱，背上挂着脏兮兮的帆布包，眼珠轱溜四处打量。胡彪子抬手把烟盒扔向一边，重重地靠在椅背上“健康证，身份证，居住证明”毫无感情的声音从他嘴里吐出来，有些粗犷和残忍。女人把眼光重新聚在他身上，有些勉强地低下头“老。。。老板，我身份证丢了，前两天才来这个地方，也没这些证明”胡彪子心里默默念着这些陈词老调，从转椅上站起来，踱步在女人身后“小妹妹，身份证没了，去公安局补办啊，怎么，犯了事不敢去?”狼绕在羊的背后，开始甩着志在必得的尾巴。“我。。。我没犯事，保证没有”女人突然惊恐地抬起头，支支吾吾辩解“我是山里来的，啥也不懂，不晓得有啥子证件，只想老板给口饭吃”转而乞求“老板行行好，我知道你菩萨心肠，给口饭吃，我啥都能做，兜里就几个板，撑不过几天了”羊开始做毫无意义的挣扎，它幻想着狼的头顶多出一块如云朵般的小光环，甚至还有一对可爱的翅膀。胡彪子对着女人的面容喷出一股烟雾，伪善的语气不阴不阳“小妹子，你早说啊，啥事都能做肯定给饭吃，只是你得按照我说的做，不然像你这种黑户”他顿了顿，加重语气“走到哪里都没人收，毕竟连身份证都没有，去局子都要交罚款，你有钱么”。女人赶紧捣蒜般应和“谢谢老板赏脸给饭，谢谢，谢谢。。。”胡彪子斜着眼睛，似乎要从女人隆起的胸部上烧个洞来，他摆摆手“下楼去慧姐那里说声，晚上准备好”狼的身影终究还是被日光拉长了，完完全全罩在羊身上，这次展开的并不是翅膀而是利爪。看着女人离开，胡彪捋了捋袖子，抬起的右手有一块烫伤，上面的油污早不见，如今只有香喷喷的铜臭气味。谁能知道，脱下厨子的白褂，胡彪可以是个精致油头的老板呢。
　　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是啊，艰难困苦这么多，所有的妖魔鬼怪都在阻止你西去，你为啥要执意取经呢?”猪问。
　　“我只是想完成我的经书，去生活之外的地方看看，为什么要阻止我?”三藏反问。
　　“因为有些事情，佛不想让你知道，而妖怪也不想让你知道”猪说。
　　“那我就更想知道他们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了”三藏沉吟。
　　当细雨再次光顾这个荒凉山坳的时候，一辆皮卡车载着满途泥浆气势恢宏地开进了村口。那会农民正忙着去田里干活，卡车瞬间被这些泥点样的人物们簇拥起来。这些乡坝汉子，抬着头，眯起眼睛，在雨里伫立地望着卡车上从外面世界载来的鲜花。车里的摇滚音乐开的很大，而上面的姑娘也手舞足蹈，这是迪斯科，不是乡间唢呐。骤停下速度，几个美人晃着白光光的大腿下来了，她们很艳也很香，在四周簇拥着的农村妇女怨毒的眼神里向她们的男人抛着媚眼。荒山上第一间的理发店，怎么能不隆重起来呢，男人女人们抓着带着香气的卡片，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几个美人则笑作一团，跑进那个五光十色的霓虹小店，而此时。不远处的旧墙角依然杵着一名骨瘦嶙峋的女子，营养不良铺开了短而尖锐的脸，过于苍白的颧骨凸现她眼眸的深邃。她安静地站在那里，细细品味空气里所残存的香水味，是啊，这是外面的世界，这是日思夜想的都市色彩，它们是那么明媚。时间久久暂停住了，她手指尖还滴着洗衣的泡沫，合着雨水一起下坠到青青草地。
　　“我先走了”，他转身套上汗衫，遮住了背上的几道指甲抓痕。街边的小贩已经开始叫嚣着回收二手录音机，熙攘声传来，女人揉了揉惺忪的眼，斜过头看了看窗帘填充的白色缝隙，末了，她掀开铺盖，望着床单上用过的安全套突然莫名生气。“你啥意思”，她叫住了准备离开的男人“干啥子，嫌弃我?以前你最讨厌用这玩意，现在这是干啥子”男人怔了一下，扫了一眼女人手里的东西，回过头准备出门。女人急了，直接上去拽他的皮夹克“不准走，说啊，嫌我脏是不是?以前你说最讨厌用这东西，现在你是个啥意思”她扳过男人的脸，这个男人长着智者的额头，却有个好色之徒的下巴，上面的胡渣突然咯进她的手指尖的皮肉，很是生疼。其实结果就是这样的，一个穷酸教书匠，一个卖身又卖笑，都是命不怎么顺的人，现在，男人开始嫌弃了，她眼睛有些充血，男人的脸在她面前有些模糊不清。而男人只是按下了她拽住的手“老实说，上回我比约定的时间早了点来，你的门当时没关”他扶了扶眼镜“我就在那看到你那个老板压你身上跟牛喘气差不多，满身肥膘抖的还挺欢快的。现在看到你，就昨晚，我感觉我。。。我都快做不下去了”
            咔嚓，面前的脸终于破碎了，鼻子摔成两半，眼窝露出深洞，掉在地上，烂成一团。女人突然平静下来了，她把男人的钱包掏出来，把里面的票子取了个干净“行，很好，就当瞎了眼。老娘最后一次伺候你，拿点钱不过分吧”她把空钱包扔了出去，也把男人的整个也扔了出去，然后砸上门。很久很久，那些票子平摊在她手上，面对着她，露出狰狞的笑。她受不了了，把它们揉成一团，放进嘴巴嚼。大家都没吃过钱，她也是第一次吃，那是种什么感觉，她只是觉着到处澎湃的苦味还有那些摸过这些钱的各色各样手指味，就跟她的身体一样，身经百战，千疮百孔。最后，她还是吐出来了，吐个彻彻底底，她甚至想把心脏也吐出去算了，没心多好啊，妓女要个啥子狗屁爱情，狗屁未来。她突然想起米露，那会的她提着爱情就跟挖鼻屎一样无趣，因为从来就没有因为。抽屉里有张纸，女人再也不想拿出来看，伸手摸了摸下腹，再过八个月，窗外的柳该是也要抽条了。

（五）旧事

　　
            谭四娃的爹快死了，呼呼啦啦的床板摇的很是响亮。糟老头每天只做一件事，不停的咳嗽。四娃看到他上下窜动的身体，和那晚冷风呼啸的黑夜一样，让人寒毛骤起。又端走了半碗的血痰混合物，颜色深的和这个屋子一般无二，都死气沉沉。四娃媳妇进屋扯了扯她丈夫的袖子，两人随即去了后院的猪棚“丑话说在先，老头子快不行了，分房的事情一步都不能再拖”四娃媳妇一脸严肃，“你现在是村长，算是个有头脸的，家里也不能让外人看着太穷酸，你那几兄弟天天就在打算盘，帮忙不着影，分钱倒积极。都是些个啥东西，一天到晚净知道白日做梦”一旁的四娃看着哼唧唧找食的猪崽，没出声。“我跟你说话呢？聋了？老子一步都不得让，凭啥让他们白占便宜，老房子以后卖出去还可以在镇上租个门面卖点副食啥的。。。”四娃媳妇依旧在说，完全没在意她丈夫有些阴郁的面色。“行了行了，你一天就知道扯这些，鸡婆一样，今天下午还要去买肥料，不想听你叨叨。”说完，四娃留下一脸呆滞的媳妇，走了。这些天出了雾，湿气很重，房子都隐在这些歪歪斜斜的轮廓里面，辨不出个黑白。四娃踩着软泥搓成的土路，走的并不顺畅，裤脚上溅了不少泥印子。他俯身捋了捋，这些污渍又从裤脚爬在他的手上。黑，真的黢黑，就算如此，依然可以洗掉，那脑子里的记忆又怎么办。怎么洗，挖出脑花放水管下面连日连夜地冲？前方的雾太浓了，人们从里面钻了进去又钻了出来，也就没有路了，被雾生生斩断了半截。那晚，对，就是那晚，也是同样的遭遇，只是换了个黑色的背幕，就跟这些稀泥一样的黑。所以那会刚成年的他晚上去寻父的时候，也被同样的雾熏瞎了眼睛。那晚村口的杏树落了不少果子，他看见自己的亲爹，双手撑在树干上，背对着他，光着屁股，疯狂地扭动着。没错，他的亲爹正在糟蹋着一个女人，而他分明听见女人背上高耸的驼峰。太静了，没有人再出来，雾气就更加地肆无忌惮，白茫茫的遮盖住正在发生的兽行。而那晚之后，四娃晚上开始睡不踏实。整宿失眠，实在不行之后，他逼迫自己在耳朵里塞上一大坨棉花，这样，他就再也不用听见几里路外传来的莫名骂声了。
               她不觉得悲，或者说她不知道悲究竟是个什么。很多年后她忽而又明白，她那会心底是麻木了，她口中嚼着菜，却觉着菜是泥巴做的，但要真是泥巴做的，也应该有点泥的滋味吧-。现在你所看到的，也不过是十五岁的话梅。有这么个夜晚，话梅蹲茅炕，半天也没拉出什么。肚子还是隐隐作痛，破棚上面悬了个灰色沉积的大灯泡，同一些翻飞的夜蛾一起摇摇晃晃。话梅看着黄光里染血的内裤，心里不觉惊慌起来，没错，她来了初潮。这意味着什么呢，苦瓜和米露得出过最合理的解释，她这个外地买来的童养媳，到了能和她小丈夫圆房的日子了。所以，当土肥圆听着话梅索要卫生巾的时候，嘴角抽动了几下。这个黑胖女人在这几年里更加的丰韵敦实，她黑山般的脸很僵硬，甚至没正眼看话梅惨白的脸。她指着一个背篓，“来月经也别想着偷懒，我儿要吃笋，去山里挖点新鲜的，不新鲜不准吃饭，另外”，她顿了顿，说到“既然是大姑娘了，过几天月经完了就该去丈夫房里睡了，找个时间把身子洗干净”。
               话梅看过一个女人的身体。记得那个霓虹小店么，即使在白日也闪着暧昧的暖色。逢场作戏和忠贞不渝本质有什么不同呢?也没啥不同，不过就是后者时间持续更长而已。话梅见过很多农汉对着里面的美人面红耳赤，嗯，这就是男人，当然也包括话梅的小丈夫，孙束。他继承了土肥圆的黝黑和霸道，所以话梅在他眼里也只是低贱的奴仆。他有手淫的习惯，对象却是发廊里和话梅年纪相仿的苦瓜。孙束爱苦瓜，苦瓜爱话梅，第一眼看着话梅，苦瓜就跑过去瞧了个仔细，那是和米露十分相似的脸，而米露是苦瓜的表姐，发廊的老板娘。于是，苦瓜认识了话梅，而话梅认识了米露。有阳光的时候，米露爱斜靠着墙，让丝质吊带顺着肩膀滑下来，她颓废，潦倒，自傲，她风情万种。她爱烟，她吞云吐雾，她教会了话梅怎么抽烟，怎么把烟抽出愤世嫉俗，又无可奈何的感觉。有次米露抽的迷迷糊糊，她牵过稚嫩的话梅，推在梳妆镜前，她慢条斯理的地解着话梅的衣服，等脱光后，她站在后面用带着金戒指的手指拖着话梅贫瘠的双乳，“以后你就得指望这对宝贝，男人就喜欢鼓鼓的，而你太瘦了”，说完，她也脱掉她自己的衣服，扳过话梅的身子，让她把脸埋在自己的胸脯上，“闻到了么，小丫头，这就是女人的气味”。在最初的懵懂，以为初生的情愫能够渡过余生，彼时，话梅也坐在一张床上，四周散开着凌乱的被褥，有些许汗臭。她歪过头不时吸上两口，不再贫瘠的胸脯上一个男人将脸深陷进去，对着话梅说着酸腐情话，而话梅和那时的米露一般，昏昏沉沉，没有朝夕也没有未时。
         当我与敌人对坐的时候，我是清醒的。
            孙束抱着床被，指着地砖的一角，“脏女人，滚去那边睡，别挨着我”，他讨厌话梅，不仅因为比他高，还因为脏，想着她掏过猪粪的手可能会碰着他，他想吐。话梅站在那里也没再说话，她一直很沉默，只要进这个房子的范围，她就是沉默的。吃饭，做事，被罚挨饿，她不会出一点声音，因为声音大或者多，只会换来更多的折磨。她懂，她想走。她不想下功夫琢磨自己，怕终究她知道自己并非坚强，然心中又有一丝希翼，不愿与瓦砾为伍。她把出逃想法告诉了苦瓜，也告诉了米露。苦瓜舍不得，她抱着话梅不肯脱手，她爱话梅，因为话梅比米露更加有情味。米露默不作声，她正仔细刷着手指盖上斑驳的颜色，甲醛的气味冲破开，刺的人眼眶生疼。话梅拍了拍苦瓜的后背，正准备离开，米露淡淡地说了一句，“后天晚上八点，有辆货车要去阜县，选择在你，记得藏好。”话梅回过头，眼睛里闪烁着光，仔细看，像流动的星海。
               我忘怀自己，是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候
               话梅飞扑过去抱住了米露，而米露双手捧起了话梅的脸，在她额头上亲了下去，这是初吻，也是诀别。

（六）永不再见

　　
               来世不做美人也要做蛇，爱的人要张开身体，尽情缠绵，恨的人要亮出獠牙，一口吃掉。几年前挂着布包求温饱，早上是个女孩，晚上成了女人。快进过各种模样的床客，就算是说过情话的，也寥寥无几，没有人在意床上呈现的温顺女子，是姓张的还是姓王的。胡彪是话梅的第一个男人，教书匠是话梅的最后一个男人。然而最后的结局，也不过鸡汤灌给别人，砒霜留给了自己。
               话梅偷偷怀着孩子，也没打算再接客。起初慧姐没在意，但十天半个月，话梅帐下滴水未进，她有些恼怒，冲去楼上找话梅对质。破开屋子，就像是进了火葬场一般。只有冲鼻的烟气，屋子没开窗，话梅坐在床边，蓬头垢面。“老板说你再不工作就准备走人了，这几天刚好又来一批新人，腾地方”慧姐嫌恶的扇手“想好了下来说声，钥匙别忘了带”。
               嗯，走吧，这里不是家。她隆起的肚子已经没法在让她继续透支残破的身体了，这是她的骨血，她要流浪了，那么她的孩子呢，没办法，也必须流浪了。没有什么可以收拾的东西，最终孑然一身。到楼下的时候，正巧胡彪进来收账，他旁边搂着个年轻苍白的女孩，骨瘦嶙峋，小心翼翼，和她的当年一模一样。胡彪路过话梅，淡淡瞥过一眼，怀着身孕的浮肿使她身体大幅走样，让他提不起丝毫兴趣。不远处的棚户区快拆迁了，青天白日，大大的血红色的“拆”，荡着洁白的粉尘，被刮起来又落下去。无处可去了，她要回铜稼渠。
               有一段路，是这么走的。不逃避不出走，看着天黑天亮埋着头做眼前的事，但是并不知道这件事能带你去哪里，能有个什么特殊的意义，一心想着一个人面对，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天晴，但天总会晴的，就这样去想着，做着，没有终止。模糊的记忆能带来多少弯路，话梅没数过。大巴，三轮，摩的，她甚至长途步行。路太长了，鞋把脚背后面磨出几道深刻的血印，一路走，一路流。冗长的路费，被贼洗劫一空的随身首饰，没钱了，真的没钱了。但腊月却来了，路过一片田，她太饿了，跌撞走进去，随手扯下一把芹菜啃起来，含着霜露的芹菜和冻疮遍生的手，暴露在风雪里面，浇灭了残存的温暖。天黑路滑，迷了眼，肚子的温度也降到了冰点，身体没了能量，脚步变得虚浮，村口正在疏通窨井下的排污管道，临近除夕也停了工，上面的盖子却掀开在一旁，死神向她张开了胸怀。她不孤单，和最后一瓣落雪一起，跌入深渊。
                  这年，谭四娃办了两件和他有关的丧事，一个他的爹，一个他同父异母的妹。经过一些世事和刚开始生长的灵魂又有区别，前者是沉郁通透，后者是心慈手软。这个秘密不属于讨论的范围，四娃也不会告诉任何人。他走在队伍最前面，撒开一把纸钱，抛向空中任其折腾盘旋，这些个东西，死人用不着，都是做给活人看。哭丧的，甩鞭炮的，低声议论的，或心如刀割，或不痛不痒，都在追着丧葬队前行。凤仙穿着凤莲新买的花袄，跟在最后，她昨天还是翻到了宝贝，一只竹蜻蜓。她欢快地搓了手，蜻蜓起飞，越过漫天白纸，穿越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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