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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范读音有损诗词之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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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写手发布
时间:
2019-3-4 09:38
标题:
规范读音有损诗词之美吗?
山行
杜牧
远上寒山石径斜,
白云生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
霜叶红于二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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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再给最近引起舆论轩然大波的《注意!这些字词的拼音被改了》一文的小编一个机会,他/她也许会更加严肃地对待自己编辑的文章,多找些权威资料,多求证信息真伪。
这篇文章内容的真实性可以这样概括:文中提到的读音改动,有些是古诗文中的民间变读,未进入过规范读音和规范型词典;有的是早在1985年的审音中就已经规范过的读音;与2016年审音有关的,尚在征求意见阶段,还没有颁布正式规范文件;更有一些,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语言学(包括音韵学、方言学、语音学等)本是冷门学科,可涉及语音规范、异读存废的话题,却自带“热搜”体质。比如,地名六安的“六”读liù还是lù,央视主播和网友各执一词;粳米的“粳”在《新华字典》和《现代汉语词典》中一直读jīng,185名水稻专家却联名要求改读为gěng。这次引起的讨论,涉及字词更多,讨论的主体也更广泛,从官方到民间,从自媒体到主流媒体,每个人都在发表自己的声音。
本次争论的最大焦点,就是规范读音是否有损诗词诵读的韵律之美。有些质疑听起来很耸人听闻,有媒体说“像‘远上寒山石径斜(xiá)’这样的名句,几乎是每一代小朋友开蒙必读,这个读音不仅合辙押韵且浑然天成。倘若改成xié,便让晚唐七绝圣手杜牧陷入不会押韵的窘境。久而久之,我们的后人还怎么体会唐诗的铿锵优雅、宋词的婉转清丽?怎么告诉孩子某处读音的别扭该由谁来负责?”还有媒体呼吁:希望传统文化在汉语发音中留存一些“气眼”,让日用交流的语言,至少在诗歌中能够多一份文气、多一份诗情、多一份古意。
这些事关民族文脉传承、文化兴衰的宏大论述听起来很有道理,但如果真正了解汉语的历史,就会知道这些论点站不住脚。许多所谓合辙押韵、留住了诗情古意的“古音”,根本称不上“浑然天成”,不过是为押韵而杜撰出来的人工产品。
读古诗时发现不押韵,这样的困惑不是21世纪现代人的专利。早在南北朝时期,人们在诵读《诗经》时就发现,诗三百篇里有不少不押韵的篇章。怎么办呢?当时的人们缺乏音韵学知识,所以想了一个简单的变通之道,就是临时改变不押韵的韵脚字读音,使之押韵,称之为“叶韵”(叶音xié,同“协”),意思是使音韵协调。叶韵的顶峰在宋朝,朱熹给《诗经》做注时,就按照叶韵法标注了读音。按照他的注音,《秦风·无衣》应该这么读:“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bāng),与子偕行(háng)”。
看到这里,读者应该明白,“远上寒山石径斜(xiá)”、“乡音无改鬓毛衰(cuī)”、“天似穹庐,笼盖四野(yǎ)”的发端到底在哪了。古人改的是《诗经》的读音,今人改的是唐诗宋词的读音,虽然时间跨越千年,但方式和目的并未改变。
那么,这种为押韵而生的读音,是否反映了真实的语言面貌呢?答案是否定的。就拿最经典的例证来说:“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斜”和“家”本同属麻韵,按照古音构拟,“斜”在当时的真实读音近似zia或jia,xié改读xiá,韵虽然“古”了,声母还是“今”的,不伦不类;贺知章《回乡偶书》中“衰”“回”“来”三个韵脚字,当时的韵母发音更接近ai,这样说来,“衰”不应改读cuī,“回”反该改读huái才是。
还有一种类似情况,但和叶韵性质完全不同,不在本文讨论之列。比如“骑”在古代用作名词或量词时读jì,用作动词时读qí,“一骑红尘妃子笑”中的“骑”字又正好处于仄声字位置上;“胜”表“承受”之意时古读平声,在“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中正好占据平声位置。对于这样能反映历史语言情况又事关平仄的字音,不妨在标注现行规范读音的同时,大大方方地标注“旧读j씓旧读shēng”。
归根到底,“叶韵”反映的并不是历史上真实的读音,只是一种为押韵而押韵的权宜之计,特点是“不在乎古人能否认同,只在乎今天是否顺口”。到了明朝,终于有个人站出来,公开反对这种扭曲真实语言面貌的行为。这个人叫做陈第,福建连江人,他的一生很传奇,曾经云游四海成为和徐霞客齐名的“明代旅游博主”。在音韵学界,陈第留下了为人称道的经典著作《毛诗古音考》。陈第在研究中发现,用明代的语音读《诗经》虽然不押韵,但是通过梳理《诗经》乃至《楚辞》、周秦韵文中的韵脚字,发现这些同时代著作的押韵是自洽的。基于这一点,陈第第一个明确提出了反对叶韵的客观依据:“时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变革,音有转移。”陈第认为,随着时间和空间的变化,语音和文字也会随之产生变化,应该尊重语音历史和现状,不该随文改音。
所谓“叶韵”不但扭曲了语音的现状,还虚构了古音的历史。用“伪古音”读真古诗,如果是出于“好吟哦讽诵”(朱熹语)的目的,那还罢了;如果要拔高到捍卫传统文化的境界,恐怕站不住脚。这好比觉得断臂维纳斯不完美,索性给她接上两条塑料胳膊,乍一看好像协调了,实质是把“残缺之美”变成了“完整之劣”。
更何况,诗词之美,并非系于语音一端。从上古到今天,四声的出现、“三十六字母”的分合、“该死的十三元”的增减、浊音和入声的消失……语音的发展越过了多少个山头,早已望不见最初的起点。但是,这并不影响我们跨越千年,仍能把握诗词的美感。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到“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从“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到“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读者,琅琅诵读之声虽不相同,但对于美的理解感悟是一致的、延续的。说改变读音就是丢掉传统的人,恐怕太低估了汉语汉字底蕴的厚度,也太低估了诗歌文化的生命力。
历史的磨损也是一种重塑,语言的客观变化,没必要回避,更没必要扭曲。这一次的舆论风波恰好说明,我们热爱自己的母语、维护自己的母语,同时对于汉语的历史与现状,了解得还是太少太浅了。当孩子问起,为什么“远上寒山石径斜(xié)”与“白云生处有人家”不押韵时,我们能不能抓住机会,不再编出一个读音搪塞,而是明明白白告诉他们,因为这就是汉语的客观发展变化。(吾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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