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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地久天长 [打印本页]

作者: coomint    时间: 2020-6-22 22:59
标题: 地久天长
我的奶奶是镇上出了名的大美人,虽然我叫她奶奶,但她今年也只有十八,而我八岁,正是对万物好奇又爱调皮捣蛋的年纪。
阿妈说奶奶是因为家里欠了爷爷的债,还不起,所以就嫁了过来。我的亲奶奶在我出生前便得了怪病去世了,这是我第一次拥有奶奶,我没想到奶奶会比阿姐,阿妈,小婶婶都要更年轻,更漂亮。婚礼当天,整个镇子的人几乎都来了,虽然阿妈说那是因为爷爷是镇上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大家都想来巴结他,但我觉得是因为奶奶太漂亮了,以至于大半个镇子的人都跑来看她。
我原是没有大名的,自我诞生,家里人都是“阿会,阿会”地唤我。巧的是,奶奶说她也叫阿卉,全名林经卉,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姓,因为我们镇子几乎都姓李,在外面,大家都恭恭敬敬地喊我李家小小姐。我因着这一缘分,求着阿卉给我取个大名,我与她混熟后便整日叫她阿卉,家里只有我和爷爷这么叫她。我的爷爷说起来也是位中年美男子,将将不惑,每日穿着深色的袍子在茶厅和别人说些我完全听不懂的话。
阿卉嫁进我家一月有余,我从八岁变成九岁,爷爷送了我两个金元宝,惹得两个婶婶一阵眼红。可我那时对这些全无概念,只记着阿卉给我取了个名字,叫李念徽。我高兴坏了,还拉着她去书房找爷爷教我写名字,自此我便要求他们在家中管我叫“念徽”。
我十八岁那年,爷爷将我许给了镇上私塾先生的二孙子,阿姐打趣我这下可以免费听先生说书了,她这么说是因为从前我整日拉着阿卉往爷爷的书房跑,家里人总拿这件事笑我,说“阿会立志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空闲之余大闹书房。”我自然是不理她们的,只期盼私塾先生的孙子可千万别是个书呆子,那我可能真要每天大闹书房了。
婚礼那天,照样是半个镇子的人都跑来观礼,我不知是因为爷爷的面子还是私塾先生的名声,反正不可能是因为我,我可不像阿卉那么漂亮。
婚后第三天,我带着我的丈夫回家归宁,谢天谢地他不是一个无趣的书呆子,我与他讲唯一念过的几本杂书,他竟能对答如流,还为我一一解惑。我兴奋得想马上告诉阿卉,可彼时她已离开我家,我问爷爷阿卉去了哪里,他只撇了撇杯子里的茶末,和我说,“放心,她会想你的”我想说你根本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还想继续追问,可看见他鬓间若隐若现的白发,我又不忍心了。他也一定很想阿卉吧。
我虽不用每日去私塾念书,可女红、做饭还是要沾手的,用奶妈的话说就是即便是一堆烂泥,也要拼命往墙上糊。她话说得粗,我的活做的更粗,好在还有阿卉。
阿卉会做一种黑乎乎的俏点心,连镇上的糕饼店都没有卖。虽然看起来黑乎乎,但吃到嘴里又香又甜又脆。我追问她怎么会做这个,她说是从前的邻居教她的,我当时只贪图香喷喷的点心,没能继续问她,吃这么甜的糕点怎么也会掉眼泪的。
等我有了自己的阿妹,我才知道那黑乎乎的东西叫做巧克力,比做饭的白糖还要腻上几分,而阿卉做的点心叫做巧克力饼干。那时,镇上的糕点店从城里请了师傅,开始卖些西洋点心。一日,丈夫带着一包香喷喷的饼干回来,阿妹吃得手舞足蹈,差点连晚饭都顾不上。我就着她的手吃了一块,嘴上回她:“真好吃”,心里想的却是:还不及阿卉十分之一。后来,我去糕点店偷师学艺,也试着在家给阿妹做,可做来做去都没有我从前吃到的惊艳。
爷爷六十大寿那天,我带着阿妹和丈夫回家祝寿,寿礼是去年春天埋在树下的桃花酒,酒过三巡,爷爷的脸已见酣色。我抱着阿妹坐在他左手边,他突然碰了碰我,在我疑惑的眼神下从深色的袍子里掏出两个金元宝,比我九岁那年收到的还要大,还要漂亮,不知要熔多少遍才能有这样漂亮的形状。小婶婶眼尖嘴利,急着和爷爷抱怨,“阿爸怎么还是这样偏心,独宠阿会,连大哥家的大孙子都比不上阿爸心尖上的阿会。”
爷爷笑着看我的阿妹把玩两颗大大的金元宝,慢悠悠地说:“没办法,我的阿会最好了。”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喝醉了,因为他的脸越来越红,连带着脖子上的皱纹都狰狞了许多。他到底是先离席了,我带着阿妹给他送醒酒汤,他歪坐在榻上,见我进来才略睁了睁眼,不顾嬷嬷递过去的勺子,一个劲地问:“阿卉,怎么你从来不唤我的名字?”
我知道他是真的醉了,也知道他宠爱我不过是因为我成了他与阿卉之间的桥梁。
待我到了耄耋之年,膝下承欢,家中的私塾由小孙子继续开着,大孙子偷偷跑去城里做生意,把他父亲气个半死,最后还是我劝着儿孙自有儿孙福,再偷偷给城里的孙子寄了点钱。而小镇上最气派的那座宅子早已易主,我的娘家人都搬去了城里,逢年过节的时候,大哥哥也曾差人来请过我,我皆已腿脚不便拒绝了。说来也奇怪,在我短暂的少女时期里,最为亲近与不舍的家人是毫无血缘关系的阿卉,其次是爷爷。然而他们死的死,走的走,唯一的老宅也不再姓李,我成了这座小镇上唯一留下的痕迹。
九十大寿那天,城里的大孙子也赶回来看我,一进门便神神秘秘地掏出一个小铁罐给我说:“城里的新鲜玩意儿,许多人扎堆买,我也买一罐孝敬奶奶。”
我笑了,慢慢打开那个铁罐,才发现里面装着甜得发腻的巧克力饼干。一旁的阿妹最先反应过来:“哎呀,我当是什么,这个东西阿妈在我小时候就给我做过吃。”
大孙子尴尬地挠挠头,他的父亲正愁没由头教训他,逮着就是一顿骂,大家忙上去劝。长桌上,只剩我怔怔地一言不发,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饼,其实我早已没了牙齿,但还是重重地抿下一大口,熟悉的甜味慢慢化开,我满足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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