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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一双小手 [打印本页]

作者: 哥舒愁眠    时间: 2020-9-28 21:16
标题: 一双小手
日光市郊区第一中学虽然是位于村落里的一所高中,可是因为两年前这里一个夏天考出了八个清华北大生,一下子变得远近闻名,于是这所村镇高中里,近两年来多了不少日光市里的学生,加上之前的校长升迁调走,新校长岳庭接任的缘故,学校的风气也在悄然之间发生着变化。
阿拐是郊区一中今年高一的学生,他是附近的村庄不平村里的孩子,爸爸因为井下事故不幸去世,妈妈改嫁到了南方,从小便跟着爷爷奶奶过活。因为贪玩爬到半山腰上摘酸枣不慎跌落,摔断了一条腿,从此落下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于是大家便都叫他阿拐,甚至连他本来的名字也忘记了。
阿拐学习成绩很好,可是他的性格木讷懦弱,有市里的孩子欺负他,他也不敢回击。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上学时奶奶和他说的话,那天奶奶柔声和他说,“不要在学校里打架,要是把别人打坏了,咱们赔不起,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等到考上了好大学,有出息了,就什么都好了。”
这么些年来,他早已习惯了被欺侮,被人叫作野种,被人取笑他瘸腿步履蹒跚的样子,被人在他身上撒尿笑着跑开,被人故意推倒在地上,看他瘸着腿爬起来的丑态,被当着许多人的面脱下裤子抬起来扔到教室的课桌上,被人嘲笑他鸡鸡小,性无能。可是,他从来没有一次反抗,渐渐地,大家觉得欺负他没有什么意思,也就都忘记了他。
阿拐成了附近的幽灵,同学,村民都忘记了他,可是他的成绩很好,只是英语听力不太行,因为凭爷爷奶奶种地和低保的那点微薄的收入,除了吃喝外,便再买不起其他东西了。
周六这天,该要开放大门放一天假回家了,可是阿拐的右眼皮不住地抽动。他心想,听奶奶说,左眼财右眼灾,只怕今天又要挨“青龙帮”那些人的欺负了。
“青龙帮”是高一的混子组的帮派,为首的三个叫文科、文杰、文蠕,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成绩很差,靠着给学校赞助才得以来上学,却是一来便进了火箭班,惹得许多学生羡慕。
阿拐来学校的第一天便挨了文杰的打,只因为他走路的姿势很难看。
从此以后,阿拐只要看见了那些“青龙帮”的成员,便远远地躲开来。
阿拐看见文科文杰两兄弟带着许多马仔朝他这个方向走过来,他心里怕极了,慌不择路,正巧见一辆公交车驶来,他一条腿跳上了车,在车厢的最里面坐下来,身子紧紧贴着侧壁,生怕他们看见了他,直到车门被关上,重新行驶起来,他才心下稍安。
阿拐想直起他的腰来,却瞥见靠着座位的夹缝里靠着壁厢有一个皮套子,他把皮套子夹起来,看看四周没人,才打开来看,见是“北极星”电子词典。
阿拐想把这东西据为己有,他长了这么大,还没有见过这么好的东西,这样自己的英语成绩就有着落了,考上了好大学,就不用被那些小混子欺负了。
——这是老天要让我发这一笔横财。
阿拐心里想。
阿拐在村里村外依然如幽灵,在学校里依然是被各个帮派甚至女生欺辱的对象,可是他的成绩却更好了。
时间在不知不觉之间流动,天上已经开始下雪了,冬天到了。
每次到了冬天,阿拐都不想回家。家里只有一个火炉,在爷爷奶奶的房间里摆着,家里的煤炭就只够这个火炉烧一个冬天的,因为两个老人的年纪太大了,没办法像村子里的小年轻一样从被黑社会控制着的煤场里偷出煤来用,想买却又舍不得,阿拐只好在回家后和爷爷奶奶挤一间屋子,他现在是大孩子了,他实在不愿意。况且,学校里的暖气比家里暖和多了。
这天的中午,像往常一样,班里的同学都去餐厅吃饭去了,班里只剩阿拐一个人。他会自己先看一会儿书,等到别人都吃完了回宿舍里休息去了,他才会一个人去餐厅吃饭。他不喜欢那样嘈杂的环境,也不喜欢别人看着他吃饭。可是正当他做一道代数题时,有个女生却气冲冲的一路踢着桌椅进来,坐到角落里的位置,抱头“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阿拐知道,这个女生的名字叫苏珍珍,是个有钱的小太妹,和“青龙帮”的那些人关系都很好。
而且阿拐在宿舍时听宿舍里的人说起过,苏珍珍并不是个安分的人,她从来了学校就和比她高一年级的学长水释懦同居,并且有了孩子,可是水释懦喜欢的却是那个号称下一个市理科状元的尖子生瑶瑶。他们因为此事扭打起来,苏珍珍不小心流了产,“青龙帮”那些人知悉要痛揍水释懦为苏珍珍报仇,水释懦没有办法找苏珍珍求情,因此留在她了身边。
阿拐不想管别人的闲事,他只想做题,考个好成绩,便不用再受那些人的欺辱。
可是苏珍珍哭了一会儿,却突然向小拐冲过来,抄起凳子便朝阿拐的脑袋砸去。阿拐见她如恶虎一样扑过来,早已慌了神,忘记了躲闪,脑袋上重重挨了四五下,鲜血直流。
阿拐因伤回了家休息。
第二天,苏珍珍和她的父母来到阿拐家里看他。苏珍珍仍是一脸嫌弃,只是在他父亲的厉声呵责下走到阿拐的床边,斜着眼,不耐烦地说了句“对不起”。可是她的眼睛却落在了阿拐床头的那个皮套子上。
“你这个东西是哪里来的?”苏珍珍指着那皮套子,挑着眼睛和阿拐说。
阿拐似乎想到了什么,心忽然之间在下沉,他不敢去看苏珍珍的眼睛,嗫嚅着说,“这是我……我捡来的。”
“胡说,这明明就是你偷我的,你这个贼,有人生没人样的东西。”苏珍珍一把抢过那皮套子,递到他爸爸跟前,昂首说道,“爸爸,你看这是什么东西,是我之前丢的那个‘北极星’,原来是被这个东西偷了。”
听到这话,阿拐的爷爷立即动了怒,也不由得阿拐辩解,便在他脸上狠狠抽了两个巴掌,不住地在苏珍珍的父亲道歉。
“老人家,没事的,这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况且这次是我这闺女犯了错,这个就当是我赔罪了,你可千万不要为难孩子。”
老人只是不住地鞠躬,不住地道歉。
一个星期之后,阿拐头上包裹着厚厚的纱布来到学校,却发现原本那些取笑他的人如今都把他当做了瘟神。
在上完第一节课后,他听见周围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同学肆无忌惮地谈论着关于他的事情。
“他怎么来上学了,他也敢来!”
“他就是偷了苏珍珍‘北极星’的那个吗?长这个样子呀,我原来都没有注意过他。”
一个女孩子笑着说,“你平时身边一起玩的人都是有钱人,怎么能看得上他,听说呀,他家里可穷了。”
这是一个穿着脏校服、留着三七分长发的男生加入了圈子,他兴奋地大声说,“这个我可比你们都知道,我和他就是一个村子的。你们是不了解,我们那个时候还小,阿拐他爸就下煤窑子被水给淹死了,他妈在和他爸一起的时候就垮了一个款儿(有个相好的),他爸自己也知道,可是他爸哪能惹得起人家那个男的呀,人家是南方来的煤老板,就是有钱。听说他爸出事前几天去找那个男的了,被人家手下几个混子给狠狠地揍了一顿,然后下窑子就死了,估计也是给气死的。”
“唉,一个村子里下窑的,还敢惹人家有钱的,不就是找死吗?”
这是却有几个好事的女生问,“那他爸死了以后,他妈呢?”
男生笑了笑,“当然是和煤老板走了,还能留在这穷地方受罪?他那爷爷奶奶都给人家跪下了,也改变不了人家的心意,一脚就被人家踢开了。”
“这么说,阿拐也是个可怜人。”
“可怜也不能偷东西呀,你看他那一双小手,一般人怎么会有那样小的手,比女人的手还小。”
这时他们的目光都落在了阿拐的手上。
阿拐的手在课桌上放着,他知道别人在看他的手,他觉得手背手心上一阵阵刺痛,很想把手缩回来,可是他又想,倘若现在把手藏了起来,不正如了他们的心愿,变成真正的小偷了?
“呀,就是,你看那小手,又细又白,一个村子里的下窑娃,怎么能有那样的手,一定是偷东西偷出来的。”
“这他妈的,天生就是当小偷的材料。”
“大家以后可都把东西拿好了,听说阿拐中午的时候会一个人在教室。”
“上次我丢了二百块钱,就是中午的时候丢的,肯定就是他拿的。”
“那几天我还看见他吃鸡蛋饼了,他哪来的钱呀,平时都是吃馍的,就是用你的钱买的。”
“他妈的,我现在就去揍这个狗东西。”
男生撸起袖子跃跃欲试,却被几个人拦了下来,“别惹麻烦,咱们用不着。你想,苏珍珍和‘青龙帮’的人能饶得了他?”
阿拐低下了头,他很想哭,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天地间的一个可有可无的浮萍,无依无靠,任风吹打。
眼泪不知不觉滴在了他的书页上,他赶紧擦了去,他怕泪水会模糊了字。
可是这一节课,他只听见同学们的嘲笑和污蔑,其他的什么也没有听见。
课间操时间了,他最后一个出教室,却见教室的门前,早已等候着许多人。
是苏珍珍、文科、文杰,还有他们的一帮小弟。
两个人不等阿拐说话,架住了他,把他拖到了学校的男厕所里,苏珍珍也跟着进去。
“人我们给你带来了,你想怎么打他。”文科和苏珍珍说。
“他偷了我的东西,就该废了他的一双手。”苏珍珍盯着阿拐说。
阿拐看着她的眼睛,忽然觉得比刚刚更加害怕,他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样的人,他的身体在剧烈地打战。
“好,进来两个人,按住他的手。”文科叫道。
阿拐被从背后一脚踹倒,趴倒在阴暗潮湿的地上,他的两只手被置在尿池的台子上,那两个人用脚使劲踩住了他的手腕。
“求求你们,不要废了我的手!”
阿拐在哀求,好像一只待宰的羔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文科冷冷地看着他,“挨打就挨打,哭哭啼啼的,不像个男人。”“珍珍,这东西叫的实在恶心,拿个东西堵住他的嘴。”
苏珍珍先在阿拐的脸上狠狠踢了一脚,踢掉了他的两颗门牙,然后便在众人面前脱下自己的内裤,塞进了阿拐的嘴里。
“打!”
两只棒球棍狠狠地招呼在阿拐的手上。
时间不知不觉已过去月余,阿拐的手已好些了。奶奶告诉他,校长岳庭亲自公布了他的劝退通知。他也流了好多天眼泪,可是却无能为力,只好拿着行凶的几家赔给他的五千块钱,准备去南方求一条生路。
临走前,他又来到学校的大门前,想再看一眼这学校,却正好看见文杰和几个手下从学校里出来。
阿拐吓得直哆嗦,生怕被他们看见了,赶忙躲进了学校旁一个小饭店里。
饭店里有几个混子在吃饭,一边吃,一边闲侃。
“文科和文杰两兄弟这次可遭殃了,幸亏没有跟着他们混。”
“我看文科这辈子是废了,让打成了那个样子,他爸妈来了连个屁也不敢放。”
“他们家不是有背景吗?上次他们把阿拐的两只手都打废了,事情闹到岳庭那里,人家一个电话,岳庭就乖乖地把挨打的阿拐给开除了。阿拐的奶奶来了学校找岳庭,都给跪下了也没用。”
“岳庭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东西,上次欺负阿拐家里没后台,这次文科文杰和文蠕火并,可是人家文蠕背后是龚馫,人家家里官可比文科家大多了,岳庭敢惹吗?再说了,岳庭已经手下留情了,两帮人在操场那样打,换作是别人,早开除了。”
“可不是,也就能欺负欺负阿拐。”
阿拐不想再听下去了,他从饭店里出来,忽的明白了,这世界就像是一个妓女,只要有了权和钱,就可以骑在她身上为所欲为。
阿拐看看自己的手,已不是之前那样修长秀气,却是一双残破的手,再也不能握笔了。

(故事有它的背景和原型,第一个的十年的中学,大抵都是这个样子的。故事的结局原本很血腥,可是对于许多在底层艰难生存的人来说,那样实在太过残忍了。世界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美好。日光市里还有许多故事,有时间慢慢都把它们写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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