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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先有《狼图腾》 后有《天鹅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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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1-16 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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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先有《狼图腾》 后有《天鹅图腾》
一生献给两个图腾
胡赳赳:请先介绍这两部“图腾”的缘起。
姜戎:我开始构思这两部书的时候,是在1971年,将近50年前。那时我25岁,已经想通很多问题。我发现中华文化儒家和道家的象征,在民间最受欢迎的是财神,还有门神、灶神什么的。唯独缺少的是爱神、美神、自由神。天鹅和狼都是自由神,但天鹅还是爱神和美神。
我想通过写作,表达自己对精神上至高无上的信仰、信念和理想的追求,为此我可以付出一切。写出《狼图腾》的时候,我已经58岁了,从酝酿到完成,几乎花费了半生岁月,真是半生磨一剑。写《天鹅图腾》,又把后半生拼了进去。
我从小热爱美术和音乐,在《天鹅图腾》里,我把自己所掌握的美的因素全都揉了进去。美术、诗歌、音乐、舞蹈,细腻、优美、生动的艺术形式,全部调动到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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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已年近七十,体能入不敷出,写到一半的时候真觉得不行了,感觉要虚脱,恶心,难受,就像死过好几次,身体差点崩溃。每天我上电脑写作的时候,心情就像上天堂,激情澎湃,那感动、冲动、泪水,那种幸福感、奉献感,真是灵魂飘飘升天。我找不到自己的肉身在哪里了,有一种图腾式、宗教式的崇高感。但是一旦结束工作离开电脑,浑身筋疲力尽,几乎要瘫痪,就像下地狱。我就这样折腾了三四年之久。
我终于写完了这两部书,再没有力气写第三本书了。可以说我的一生,前半条命给了《狼图腾》,后半条命给了《天鹅图腾》。我几乎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这两个图腾,像一个虔诚的宗教信徒献给神的一对珍宝。我把我所有最珍贵的东西,精心打造成最美、最高贵、最真诚的宝物献给两个草原图腾。
胡赳赳:为什么先有《狼图腾》,后有《天鹅图腾》?
姜戎:最早我曾有一个总体构架,想把游牧文化的价值观体系,和整个农耕文化的价值观体系做一个对比,所以狼书和鹅书是同时构思的。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我开始计划写作草原小说的时候,曾想把天鹅和狼写在一本书里。后来发现绝对写不到一起。不仅要表达的主题不同,而且发生故事的环境也有冲突。所以我只好把《狼图腾》先单独写出来。狼书出版16年以后,才终于让天鹅和狼各就各位。
细心的读者可以看出来,狼书里描述了新草场天鹅湖的一群美天鹅,而鹅书里隐隐地出没着一群神秘的狼。它俩正好是太极图的黑白两色和两个点。古老的太极图是对世界本质的概括图示,具有普遍性。中原有中原的太极图,草原有草原的太极图。把两个太极整体描绘出来,就能鲜明的对比出两种文化价值观的优势和劣势,也才能深刻理解具有游牧精神的现代发达国家为什么能后来居上。
《天鹅图腾》不允许放入鲜血淋漓的故事
胡赳赳:这两部书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姜戎:在回答你的提问题之前,我想先讲两个故事。我感觉非常遗憾也很无奈——这两个特别感人的故事,没法写进《天鹅图腾》。所以我借用今天的机会,把这两个故事讲一下。
第一个故事是我在草原上听一个老牧民讲的。清朝后期,旅蒙商队里已经有火枪,以防马匪。商队里有一个汉人老猎人,带着一个小猎人去打天鹅。蒙古草原的牧民历来敬拜天鹅,天鹅不怕人,常常飞得离人很近。在射程之内,它也悠悠地飞翔、凫水。这天,一对天鹅情侣在湖边,飞得很低,老猎人一枪把一只天鹅打下来了。小猎人特别高兴,刚要跳起来去捞猎物,老猎人把他摁住,说:“别去,吓飞了的那只鹅,一定还会飞下来的。”等了一小会儿,果然就见另一只鹅,从空中疯了似地飞冲下来,落在中枪那只天鹅身边。这只鹅看到那只鹅在流血挣扎,脖子已经垂落水中,它不断用自己的长颈挑那只鹅,想要救活它。“砰”,第二枪响了,这只正在试图救伴侣的天鹅,也被打死了。
这说明什么呢?说明这个老猎人经常在草原各处猎天鹅。他有这个经验,几乎所有的天鹅情侣,都是同生共死的。你只要打下来一只,不管是雌是雄,另一只鹅被吓跑后,很快就会不顾一切地飞回来救这只天鹅,或者死守在这只天鹅身旁。所以老猎人打下第一只以后,一动不动,有把握地等待打死第二只。这样就能猎到两只天鹅,得三四十斤鹅肉或食或卖。
《天鹅图腾》与《狼图腾》不同,这本天鹅之书纯美和圣洁的格调,不允许把这么鲜血淋漓的故事放进去。天下再没有比利用天鹅忠贞的爱,来猎杀一对天鹅情侣,这样更残忍卑劣行为了。借这个机会我跟你们讲这个故事,想证明这部书里的两句歌词——“天鹅的命是同爱同死的命,天鹅的爱是同跳同停的两颗心脏。”这对天鹅情侣的心脏,几乎就是同跳同停的。这样的故事还有好多,直到现在还有。
第二个故事是我刚到草原插队的时候听到的。有一对草原情侣热烈地相恋,但有个亲戚拼命阻止他们恋爱。后来发生了激烈争吵,双方动了手。小伙子眼看对方要伤害到他的情人,冲动之下一失手把那人打死了。事后这对情侣被双双判处死刑。押到刑场,两个人跪在草原上,向枪手提了最后的要求,只有两句话——“恳求你们两个枪手同时开枪,让我们俩听到一声枪响”。意思是让我们两颗心脏同时停止跳动,让我们两个人同时升天。
几十年来,我经常想起这个故事。蒙古草原人爱情刚烈如狼,更像天鹅一样忠贞,可以为对方付出生命。这个故事和刚才那对天鹅情侣的故事完全吻合。但是,这个仍然不能写进这部小说里,因为,小说中那个时代,还没有现代步枪,处决犯人是用刀斩首。所以,不会有同一声枪响,也不会有那两句震颤人心的话。
两大难题
困扰《天鹅图腾》的写作
胡赳赳:在您的长篇新作《天鹅图腾》中也能感受到,天鹅的柔美中其实也有刚烈。
姜戎:我刚才提到的那两句话太感人:“恳求你们两个枪手同时开枪,让我们俩听到一声枪响。”多美、多悲壮、多经典的爱的遗言啊。就像雄鹅雌鹅的爱一样,危险到来时,它们一定先顾及爱侣。书中的雄天鹅“小巴图”为保护妻子,勇猛反击皇家猎鹰的袭击,几乎把命拼掉。
胡赳赳:您在写《天鹅图腾》的时候,是怎么组织材料,架构长篇写作的?
姜戎:在写这部小说的过程中有两大难题,困惑了我很长时间。
第一个难题是年代。我为什么要把这个故事放到满清中后期?因为《天鹅图腾》写的许多故事和场景,只能在萨满教还没有消亡的时候才会发生。萨满法师和牧民们救鹅养鹅放鹅,才会引出那么多感人的天鹅故事。后来萨满教、喇嘛教几乎被扫荡干净,那种慈悲怜悯、救助生灵的习俗消失了。那个时期,把宝贵的粮食用来喂鹅也是完全不允许的。一部作品的历史文化背景必须真实,这是故事发生的基础。艺术真实性是基本因素,不真实的话就是虚的假的,虚假的感情打动不了人。
胡赳赳:这就是我们经常在创作中碰到的问题:虚构的真实性。虚构要做到“逼真”,比真实还真实。
姜戎:写鹅书的时候,第一个难度就是你要了解清朝的历史背景,研究和掌握那时候的历史材料。你还要找很老的老牧民,碰到他们就问,点点滴滴收集和掌握那些清代萨满和天鹅故事的细节。因为小说的素材是第一重要的。
第二个难度是诗歌。因为,写草原爱情是无论如何避不开情歌的。我花费了很多年的时间,我从小就爱诗,能背很多唐诗宋词,后来又研究了大量古今中外的诗歌和蒙古民歌。我在这部长篇里写了这么多的草原诗歌,其中天鹅诗歌就有八首,而且都是比较长的诗歌。有几首诗我写了好几年,改来改去,推倒重来。但有几首诗,十几分钟就写出来了。当感情涌到心头,诗句自然就喷出来了。
胡赳赳:这个我能想象,您以前研究并讲授政治学,有理论家钻研问题的经验和水准。
姜戎:我具有理论研究者重视逻辑、实证性的论证特点,再加上早年学过美术,有整体观察、细节微刻的能力。我是很理性又很感性、有激情的那种人。这两种性格融合在我一个人身上,似乎是腾格里对我的眷顾,让我担负起写出两个草原图腾的使命。
《天鹅图腾》
是内心最想写的一部书
胡赳赳:可能有人会说《天鹅图腾》的故事线,您是有意识把它设置得比较淡一点。
姜戎:设置上我是有意和《狼图腾》有一个对比,要有很大的反差。反差不大的话,狼和鹅这两个形象容易混在一块。
《狼图腾》是紧张激烈、英雄主义,所向无敌、舍弃一切、不战胜敌人不罢休的气势。它的主题是彪悍刚勇,汉族人望尘莫及。而《天鹅图腾》的主题是爱与美,叙事风格应该高傲、圣洁、柔美。
鹅书里有刚强的部分,但整个基调是雪白、纯净、高傲,隐没于远离人群的芦苇荡深处。我在书中形容,神秘美丽的天鹅湖,好像是一小片天堂降到了人间草原。“天鹅云”永远不变地在那儿飞,到了冬天,天鹅湖这小块天堂又被收回到天空。这是天堂一般唯美、宁静安详的温柔之乡。平常两个天鹅一起在水面上凫水的时候,总是温情脉脉。书里萨日娜有一首歌叫“天天的天鹅”,天鹅之爱就是天天恋爱,天天如此。
胡赳赳:您这本书传递了一个非常好的价值观——天堂也在人间,内心只要有爱与美的精神图腾,就可以生活在自己的天堂里。
姜戎:现在这么喧嚣焦躁的社会状态,人与人一天到晚钩心斗角,一天到晚“宫斗”,一天到晚搞阴谋诡计。你说人活得还有什么意思?每到周末,看到滚滚车流从城市奔向郊区、草原、森林,我感觉就是人们对“天鹅图腾”的追寻。“天鹅图腾”就是人们向往的天堂。
我自己也始终向往,从年轻的时候一直向往到现在。它可以说是我内心最想写的一本书,甚至比《狼图腾》的写作冲动更强烈。我写书时常常沉浸到那种诗情画意的天鹅湖境界。我相信读完这部书的人,在心里也会出现这样一个天堂,这将是很多人最后都想去的地方。
胡赳赳:您在这里还写到了我称之为“捍卫生活”的一种献身精神。里头的天鹅最后也被称之为英雄,主人公巴格纳也是一种献身精神。我们对于爱和美,是不是也需要一种把生命扔进去,有点像殉道一样的精神,才会到一个终极?
姜戎:一个不信神的民族,爱情很难达到那种高度。中国人过去的爱情观、婚恋观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人生一世,吃穿二字”。现在是“嫁汉嫁汉,豪宅巨款”“人生一世,权钱二字”。这等于就是买卖婚姻,根本没有爱与美。在这种被传统“物质文化”长期毒害的庸俗土壤上,难以生长出敬拜爱神、美神的文化,建不起人人心中向往的精神乐园。
我写了《天鹅图腾》给你们看,那是一个曾经存在的、实实在在、真实可信的天鹅湖天堂,这是一个用万亿财富都不能把我拉走的仙湖宝地。中国现代人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已经被商业化绑定,人们只能在书中回忆或体验那个纯净的“天鹅湖”,也许永远都无法真正回到那里去了。
《狼图腾》中提出“大游牧精神”
胡赳赳:您觉得是什么原因导致时代的庸俗化或者世俗化?
姜戎:这涉及我在《狼图腾》和《天鹅图腾》里写的主要精神,即游牧精神。游牧文化必须要游动,因为驻地附近一个月草就吃完了,不游的话人畜就会饿死。必须要游动,游动就是自由,哪有水草往哪游。所以自由是游牧民族的生命线,是他们的看家本领,他们的生存和性格本能。
而农耕民族完全相反,农耕民族绝对不能游。你种了几亩地的小麦,你游出去不要说一个月了,半个月就被野草盖死了。所以农耕民族安于故宅故土,不能游,一游就死;游牧民族是一游就活,一守就死。农耕文化和游牧文化的生产方式是完全对立的,造成了两种民族文化观念的根本差异——一个开拓、一个保守;一个热爱自由,一个安分守己。
改革开放四十年,终于逐渐进入了现代商业社会。全球性的商贸活动、电子信息时代、现代大工业,不再以全民农耕为基础了。以往那种闭关守国、安分守业的观念就行不通了。我在《狼图腾》一书中提出了一个想法叫作“大游牧精神”。守土是不行的,最后连地球都守不住,地球早晚会毁灭,人类必须要找一个新的星球游牧出去。人类的信仰必须是大游牧精神,游牧民族的后代、现代发达国家的民族已经领先世界几个世纪了。如果国人再轻视游牧精神,那么中国还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原地踏步自我循环。
胡赳赳:您的这个说法和法国未来学家雅克·阿塔利的说法一样,他写过一本书叫《21世纪词典》。他提出一个观点,他说在21世纪中活得最好的、最不被淘汰掉的叫科技漫游族,就是你能穿越、跨越不同的文化、不同的媒体,是一个个体的战士,你能以最大的自由的方式活着。如果仅仅死守一个东西,这个东西很快迭代,很快消失掉。一个行业也会很快迭代消失,摩尔定律速度太快了。
姜戎:过去科技发展迟缓,所以农耕民族“守”的观念顽强地存在于中国传统文化中。但是事实上在古代,我们并没有守住长城;在近代,我们没有守住鸦片入关;进入现代,能守得住国库不被巨贪盗走吗?在未来,谁能守住地球不被毁坏?
叙事语言比《狼图腾》更有超越
胡赳赳:《天鹅图腾》的叙事语言比《狼图腾》的语言还有超越。
姜戎:是有超越。在情感上比《狼图腾》要更深、更纯,对灵魂的触击力度更强一些。在技巧、艺术性和文学性上,更高更纯熟一些。故事编织得丝丝入扣,似乎总有一只看不见的天鹅神之翼,在握着我的手帮我写。
胡赳赳:整个小说具有一种生长性,缓慢的生长,从铺垫、编织走向高潮。我所见的爱,都是行动。
姜戎:是行动,是付出。最后巴图和巴格纳两人重叠在一块了,他就是巴图,巴图就是他。萨日娜把巴图的爱移植到他的身上了,他就自然代替了巴图。这种爱是一种非常纯净、不计回报的爱。我写了一个蒙古草原天鹅湖畔最美的爱情故事,可以说天下从来没有人把天鹅与人混在一起,以人鹅不分的方式来写爱与美的。
在这种状态下,华丽的辞藻、假大空的东西、堆砌的文句都消失了。这种状态变成了一个神圣的网,把那些俗的东西全部过滤掉,进入到创作的最高境界。我常年与世隔绝,把自己收集到的所有材料,浸泡在我自己设置的时代和背景天鹅湖里,所有的素材都放在我灵魂的八卦炉里冶炼。几十年以后,慢慢地我好像就成了故事里的一个人,然后再讲故事。
胡赳赳:在已经被写滥的爱情小说中,《天鹅图腾》是独创。历史上有天鹅的音乐、天鹅的舞蹈、天鹅的戏剧,就差一部天鹅的经典小说。您这是填补了这个空缺。而且这也是一部“生态小说”,生态小说可是当今的一个重要潮流。
姜戎:对,这么一个孤单渺小的美丽星球,人类快要变成一个被淘汰的物种了。中国是一个非常实用主义的民族,农耕民族根基非常深厚。现在商业化时代,以物质消费为时尚的年轻人,有些生活得艰难、烦恼。今日明星,也许转眼就成了流星。
我希望他们通过阅读这部书,寻找到自己向往的精神世界。或者,像天鹅对爱以“唯一”和“专一”的精神一样,来对待事业和工作。那时,很可能会激发出追求极致的激情和毅力,战胜一切困难,达到精神、爱情和事业共同升华的新境界。
我后半生的几十年时间里,跟现代的时尚潮流从不来往。因为我很怕受时尚潜移默化的侵蚀,损伤我内心好不容易保存下来的草原天鹅湖的纯净度。我有一件很重要的大事在做,这件事的吸引力比任何吸引力都要大,我要把它写出来,作为贡品献给我的神,去影响我的读者。
这是我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价值,唯一的意义。生命很短暂,即使你有金山银山,万亿家财,一件都带不走。能带走的只有爱,因为唯有爱可以进入灵魂。
整理/雨驿,来源: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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