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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阎连科获颁纽曼华语文学奖:我的写作异常幸运 [打印本页]

作者: 写手发布    时间: 2021-3-14 16:07
标题: 阎连科获颁纽曼华语文学奖:我的写作异常幸运
3月10日,阎连科领取纽曼华语文学奖奖章,成为第四位获奖的大陆作家。在获奖感言中,他说自己全部的写作都是为了证明,故乡那个村庄就是一个完整的中国,他一生的写作都立足在那里,也只能立足在那里。

2020年10月30日,天气微凉。穿着紫红色羊毛外套和蓝色牛仔裤的阎连科坐在河南嵩县老家的院子里,喝着热水,旁边有人在调试机器,过一会儿他要接受一家媒体的视频专访。这时,桌子上的手机 “叮”的一声响起微信提示音,他从口袋里拿出黑框的老花眼镜,点开信息,朋友告诉他,刚刚美国纽曼华语文学奖宣布将第七届的奖项授予给他。此前,他已三度获得过该奖提名(2009、2015、2017年)。

前一天,阎连科刚刚带着妻子回来给母亲过完寿。此刻,母亲、妻子、大哥和姐姐就在正屋坐着。他摘下眼镜,放回镜盒里,没有把获奖的消息第一时间告诉给家人,对他们而言,这或许是完全陌生又无比熟悉的一件事。

从十几岁开始写下人生中第一篇小说,将近五十年的写作生涯中,从鲁迅文学奖、老舍文学奖到茅盾文学奖、国际布克文学奖的提名,再到马来西亚的花踪世界华文文学奖、日本的twitter文学奖、香港的红楼梦奖,以及中国作家中唯一的卡夫卡文学奖,阎连科已经收获了许多荣誉。如今,无论对于他自己还是家里人,获奖都不再是最惊喜和最重要的事了。

2021年3月10日,因为疫情阻隔,纽曼华语文学奖的颁奖仪式在阎连科任教的中国人民大学举行。文学院的同事、作家班的学生,会场里所有人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了,于是所谓领奖变得跟平日上课一样平常,唯一的不同也就是他做了两项“准备”而已——给自己写了一份获奖感言,又花10元钱理了个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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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0日,阎连科在中国人民大学获颁纽曼华语文学奖
纽曼华语文学奖是俄克拉荷马大学大卫·L·博伦国际研究学院的中美关系研究所于2008年发起的,以哈罗德·纽曼夫妇命名,每两年颁发一次,以表彰散文或诗歌中最能体现人类境遇的杰出成就,且仅根据文学价值授予,任何在世的中文写作者均有资格获得该奖。此前,莫言(2009)、韩少功(2011)、杨牧(2013)、朱天文(2015)、王安忆(2017),西西(2019)六位作家曾获得过该奖。

2020年春天,纽曼奖的五位评审委员提名了七位作家,包括埃里克·亚伯拉罕森提名的阎连科、安德里亚·巴赫纳提名的舞鹤、黄云特提名的苏童、陈晓明(北京大学)提名的徐小斌等。10月9日,经过公开投票,阎连科成为最终的赢家,将获得10000美元奖励金和一块纪念牌、一枚铜质奖章。

这枚奖章在人民大学的颁奖仪式上由文学院院长陈剑澜颁发给了他。因为仪式的全程视频将于18日在俄克拉荷马大学诺曼校区的网络国际庆典上播放,颁奖时的背景ppt播放失误,所以奖章被“颁发”了两次,引得现场更增添了一份轻松的笑意。

在纽曼奖评委会之前给出的颁奖词中称:“阎连科对于中国心脏地带的书写,同约翰·史坦贝克(代表作《伊甸之东》、《愤怒的葡萄》等)所描写的美国西部、托马斯·哈代(代表作《远离尘嚣》、《德伯家的苔丝》等)所描写的西南英格兰相类似……他葆有作家至关重要的道德责任,他的固执和对于历史创伤的持久悲痛感是值得尊敬的。”而在阎连科的获奖感言中,那个“心脏地带”不过是一个数千人口的村庄,他一生的写作都立足在那个村庄里,也只能立足在那个村庄里。只是于他而言,世界上再也难有哪个作家的故乡可与他的故乡相提并论,因为那是一个大于世界的故乡和村庄,中国的过去和今天所有发生过和正在发生的一切,都曾经发生和正在发生于那个村庄;他在那里发现了所有看不见的存在和真实,因此才确认了那里是中国之中心,甚至也是世界之中心。阎连科说,他的全部写作,更多是为了对那个村庄的发现和证明,证实那个村庄就是一个完整的中国。

而据主持仪式的人大文学院副院长杨庆祥现场预告,关于这个村庄,阎连科又完成了一部新的长篇小说,应该很快就会和读者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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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发表获奖感言《一个比世界更大的村庄》

附:阎连科获奖感言《一个比世界更大的村庄》(经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授权刊发)

女士们、先生们,尊敬的评委:

在这特殊的新冠岁月里,我们以如此独特的方式,进行纽曼文学奖的颁奖活动,这将成为我们大家日后独有的记忆,印刻在我们彼此的文学生涯里。是这样,在我的文学生涯中,纽曼华语文学奖的意义,注定将与我的生地、生存一样独有与关键。因为这个奖中的“华语”两个字,它标志着一种语言,离开它的母地故乡后,有另外那些最敏感、乃至更懂这种语言微妙的人,来对这种语言和它所创造的文学的评估和认知。也正缘于此,我以为这个来自俄克拉荷马的文学奖,每届的颁奖,都有华语写作的俄底修斯在《奥德赛》中的回归之意义。

如同树必有根、文学必有故乡样,语言与作家,是有独属于他的母地故乡的。在全世界的文学创作中,我们看到了许多失去语言故乡的“故乡创作”,如上世纪生活在美国的纳博科夫和如今还生活在法国的昆德拉,以及今天生活在海外用法语和英语写作的高行健、哈金、李栩云等中国作家们,他们每个人都写出了许多杰出的作品,但种种原因,当他们都不得不放弃母语写作时,其所付出的努力和艰辛,也非我们可以想象和比拟。比起他们言,我的写作是异常幸运的。因为我不仅拥有语言之故乡,还拥有更为实在的母地之故乡——即便世界上有成千上万拥有这双重拥有的作家们,然除却大家都必有的语言外,在论及彼此更具体、切近的母地故乡时,世界上再也难有哪个作家的故乡,可与我的故乡相提并论了。

因为那是一个大于世界的故乡和村庄。

在那个村庄里,中国的过去和今天,所有发生过和正在发生的一切,那个村庄都曾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着。帝王、战争、灾难、贫穷、革命、饥饿、富有和人性源远流长的丰沛和复杂,在那个村庄都可以找到对应的发生和存在。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个村庄就等同于是中国的过去和今天。是过去和今天,中国全部的历史、文化和现实的一个浓缩版。是中国的现实、历史和“中国人”在今天最生动的存在和发生。

中国人自古认为中国是世界之中心,中原是中国之中心,而我说的那个母地和村庄,又是中原之中心。在那个村庄和村庄周边的土地上,左一点是中国最早的神话《山海经》中相当一部分神话的发源地,右一点是中国的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中许多诗歌起生的苗圃和园林。少年时,我随便出门爬一座山,那山上就留有李白的脚迹和诗句,随便涉水过一条河,白居易就曾在那河边有过仰望和长叹。那时候,因为我年少无知,不相信中国就是世界之中心,中原就是中国之中心,而我的家乡,又是中原之中心,甚至看到范仲淹的墓,就在那个村落不远处,中国的理学大师程颖和程颐,就是我家的邻居之邻居。我觉得这些太不可思议了。是一种不可能和不真实。是一个村庄的虚构和传说。而今天,作为一个小说家,我相信这些了;坚信这些了。因为我相信并坚信,真正伟大的文学,是不需要虚构的,甚至连假设也不允许其存在。因为在所有伟大的写作中,虚构都是对生活中那部分看不见的真实之发现。别人看不见的你见了,别人不能发现的你独自发现了,而当你以最个人的方式和语言,把这些发现呈现出来时,别人便称此为虚构;而在你,那却是百分之百的真实、现实和存在。我不在文学中虚构任何的假设之存在,我只在生活中尽力发现所有看不见的存在和真实。正是基于这一点,我发现、确认了我母地上的那个小村庄,它确实是中国的中原之中心,而中原又是中国之中心,中国又确实是世界之中心——一句话,那个村庄不仅是中国之中心,也是世界之中心。于是我全部的生活和写作,便都是在有意、无意地觉悟和发现这一点,不断地证明这一点。都是在向读者、世人反复地用文学去证实那个村庄就是一个完整的中国。整个的中国,就在那个村庄内。

你要想认识中国,去认识那个村庄就够了。

你认识了那个村庄,也就真正懂得中国了。

倘若你想更深层、更深刻地了解中国和中国人,那么你就跟随华语到那个村庄走一走,住下来,和他们同吃、同住、谋事、计生,乃至于同恶与同善,如此你就更深层、更深刻地了解、把握了中国和中国人。

当然间,在我母地的那个村庄内,当你相信整个的中国就等同于那个村庄时,你却又同时会发现,那个村庄不仅是中国的,是华语世界的,也是今天整个人类世界的。它是人类世界的一部分。是这个世界最有活力的细胞和心脏。它的每一次脉冲和跳动,每一缕生活纹理的来去和延展,都和这个世界的脉冲、跳动相联系,慢一步或者早一步,但从来没有脱离开这世界的脉冲、跳动而独立存在过。在这个村庄里,天空、气候、环境、善爱、良知和恨恶,还有人们的思维和价值观,人的心性和德性,人们对宗教的认知、尊崇和漠然,无不和人类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任何民族、任何人群相联系,它们既有高度的相似性与趋同性,又有令人惊异的隔膜和反动性。人类的所有奥秘和常识,都遍布在这个村落里;人类所有的无知和迷茫,也都遍布在这个村落的大街小巷上。人类人性中的最幽暗和最良善,都鲜明地刻写在这个村落每个人的脸上、内心和行为中。

1978年,我20周岁参军离开这个村落后,在我26年的军旅生涯中,我的大伯在我每年探亲回家时,都会与我促膝长谈,推心置腹地问:“连科,你说我们能真的解放台湾吗?中国和美国打仗能打过美国吗?”我大伯是2006年谢世的,这个一成不变的问题,他一连问了我28年。之后在那个村庄里,我以为不会再有人关心这些了,然在二年前,我又回到那个村庄时,有个给我叫哥的邻居,专门到我家闷头做了大半天,等到家里没有他人安静时,他很郑重地轻声问我道:“哥,你说一个核弹头丢下去,能真的让一个国家消失吗?”在我朝他点头并做了解释后,他又非常不解地大声质问我说:“既然核弹头这么厉害,那么中国为什么不趁全世界都毫无防备时,朝所有的国家都丢一个、几个核弹头,然后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别的国家只有我们中国了。”

我为我邻居的思考惊慌并愕然。

那时候我呆在他面前,哑口无言到天长与地久。现在我在这儿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讨论人和那个村庄里的善与恶,而是说世界上所有的虚妄都在那个村人的内心里;人类世界上所有发生的事,即便在那个村庄没有发生过,也都在那个村庄识字、不识字的人的内心存在、思虑过。当然不能说,那个村庄一定就等于全世界。但至今,世界上很少有什么事情在那个村庄没有被思想,能和那个村庄无联系。高科技、网络虚拟世界和人类最传统、极致的宗教般的爱,在那个村庄的现实之今天,都如荒野中的荆木、花草一般繁荣共生着。他们一边渴望有一天,可以到上帝家里去做客,能和上帝攀谈结亲戚;又一边崇拜美国的科学狂人埃隆.马斯克。一边在那儿存在着深刻的嫉妒、谋算和仇怨,又一边充满着上帝所渴望的人与人之间的爱。就超越各种人与人、文化与文化的关系言,在中国,再也没有中国人对日本人的情感更为复杂了。就在这百来年的恩知仇怨中,在那个村落里,有位母亲七十多年来,无论是在电视上或是村人的谈论里,当大家看到或谈到中国与日本的仇杀历史时,那位母亲总会记起1945年,日本军队从中国败退时,一位穿着破烂、身上挂彩的日本士兵,拄着拐杖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小糖给了她。这位母亲说,这是她人生第一次吃到的糖,知道了世界上有一种叫糖的东西,竟然那么甜。所以她终生记住了糖的味道和那张流血的日本士兵的脸,终生都渴望还给那个日本士兵一些什么去。2014年,我把村里这位母亲的心愿带到了日本去,从此有了更多的日本读者和老人,都渴望到这个村庄走一走,渴望见到这个村里的人。

爱,是可以化解一切的。

人类一切有价值的东西的价值都不会超过爱。当我们在那个村庄看到有人渴望中国用核武毁掉人类时,也看到那个村庄最柔软、博大的内心在爱着人类和世界,希望这个世界的角角落落都充满爱。我庆幸我出生在那个村庄里;庆幸至今我几乎所有的至亲都还生活在那个村庄里;庆幸我不仅拥有那片村庄和土地,而且我还是那个村庄不可分的一部分。我的本身就是那个村庄之本身。我今天所有的努力和写作,都不是为了给那个村庄积累和增添,而是为了发现那个村庄本身就有的它与人类世界共有、共存的互生、互动之关系。

村庄不等同于是世界,村里人却几乎等同于是人类所有的人。村人不等同于是人类,但那个村庄在许多地方、许多时候,却比人类世界还要大,比我们所知的人类更为复杂和丰富。在这个中国中原最中心的村落里,那里的人相信共产主义就在明天的隔壁等候着,可却也相信天堂在头顶,地狱在脚下,神灵就在自己的门口和内心。他们绝多、绝多的人,没有读过《神曲》是怎样一本书,然而在那个村庄的房檐风里却吹佛着和《神曲》中的“地狱”、“炼狱”、“天堂”相类似的寓言和传说。他们没有人读过《荷马史诗》和奥维德的《变形记》,可对来自古希腊、古罗马的神话,却都能说出一、二、三,且有时说得比荷马、奥维德说得更为形象和生动。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安娜.卡列尼娜是谁,但在那个村街上,却经常晃动着安娜的身影和说话声,以及每年、每天都不消失的对爱玛.卢欧的议论声。格里高尔和他的父母与妹妹,都还健康地活在那个村庄里;《尤利西斯》中爱尔兰的大街和小巷,都铺展在那个村落每户人家的房前和屋后。那里的人,既深知柴米油盐对活着的重要性,又不断地谈论宇宙间的神秘和不可知。他们相信共产党、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伟大和神圣,却又不断有人向我探问道:“美国、欧洲和资本主义,真的如传说中那么美好吗?”

实在说,那儿确确实实就是一个村,人口只有数千人,然而那儿又确确实实是完完整整的中国和世界,且许多时候还是大于中国和世界的浓缩和存存。实在说,我一生的写作都将立足在那个村庄里,也只能立足在那个村庄里,然那立足之目的,却不单单是为了文学的创造和发明,而更多是为了对那个村庄的发现和证明。就我言,就我这一生的写作言,我所幸那个村庄说到底它不是一个村,它是中国和世界的最中心,是完整的中国和世界。是一个大于世界的村庄和世界。在这儿,我要郑重地谢谢那片土地和村庄;谢谢值得信任和敬重的纽曼文学奖的评委们;也郑重地谢谢今天所有参与颁奖的同仁们!

希望大家沿着语言的路,有一天能同我一道到那个村庄和我家里去做客!

2021年2月26日作者丨徐鹏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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