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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不了禅寺 [打印本页]

作者: 十门    时间: 2022-1-5 18:32
标题: 不了禅寺
曾记有山名“越绝”,其山势甚巨,置人于其中,犹言“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不以为过。山有奇峰,不可胜计。群峰其一,建有庙宇,方圆之地,仅有亩许,庙门一匾,匾书其名曰“不了禅寺”,该寺由芝弭和尚所建,其人曾说:“自生来便不识外物,不受诱惑,涅槃指日可待矣。”此承庙之峰矗于群峰之中,并无殊异,且唤其名曰“孤”。
不了禅寺围墙之上,朱红痕迹斑驳,琉璃碎瓦零落。年久失于修葺,结苔厚逾尺许。庙门虽仍完整,但也有损。轻推寺门,只听“吱哑”一声,两扇门向里转开,脚下一道门槛横在眼前,轻抬脚步,越过往里,单脚落地,“啪唧”一声,踩在了门下小水洼中,自然垂眼望去,另一只脚也越过门槛,双脚走过水洼,右肩被滴水砸中,停下步子,张眼抬头,见那水滴来自檐上。便在抬头间,适逢一滴水又自檐上滴落,重又砸在右肩,随即挪步走开,身后传来水滴落入水潭的一声“嘀嗒”。继而向前,眼前不远处一个破旧小木墩,心中忽觉悲戚翻腾,涌出两行热泪。走进木墩,双手提起衣袍,正坐其上,侧目睨向右方,可见三间大屋分别摆放三尊大佛,不知神佛名号,眨眼间眼泪自颊长长流下。转头向左,目视前方,正对门墙,不知何时眼中泪水又再涌出,模糊了眼前视线。
隐隐约约,一老和尚怀抱大红襁褓,约莫六十岁上下。那襁褓中睡一婴儿,微露半张脸,白皙稚嫩。老和尚口念佛号,目不斜视,宝相庄严。跨过门槛踩入水洼,毫不理会,继而往前,水滴打在身上,似无知觉。径直走入正中佛殿,将婴儿轻轻放在右手蒲团之上,自己跪在中间蒲团,双手合十,口中默念,恭敬三拜。随后解开襁褓,露出一全身赤裸的男婴,老和尚说道:“师父赐我法号玄常,到你当是净字辈,师父也曾留下三个字,分别是运,难,择...”那婴儿忽然哭声大动,正是老和尚念到“择”字之时。只见那老和尚笑逐颜开,说道:“净择,净择,很好,你以后法号便是净择二字了。”
玄常和尚带着净择走出佛堂,穿过两道回廊,来到香积厨,灶上余有粥米,玄常一手环抱净择,一手添柴。不多时,炉火渐旺,镬灶渐响,玄常欲掀锅盛饭,无奈双手被占,只得将净择安放于一摘菜萝盘。将碗刚刚拿起,心中又担心不已,跑去察看一番,见净择仍在睡熟,方盛粥入碗,待到温度适中,再嚼碎喂其吞咽。饭后佛堂礼佛,将净择抱在手中大为不便,但丢他别处又万难心安。千思万想,最终将其放于采药箩筐,背负背上。
天色见晚,玄常带着净择回至禅房。将近三更时分,那净择开始哭闹不止,玄常不知何故,初时以为婴儿夜间饭未尽量,遂起身整灶重新喂食,但净择也并未见吃。玄常断定婴儿身体不适,伸手入襁褓探知症候时方觉,婴儿身体隐隐发热,多半是因路远颠簸,偶感风寒。玄常颇通医理,知道可用青蒿,双花,黄芩,芦根等治疗,但只双花并未常备,此时没有。玄常连夜上山采了来,按量相配,熬制一剂,给净择服下,身体渐渐好转。此时东方天色早白,玄常无暇休息,喂食净择粥饭完,携其佛堂早课。
这净择被玄常带在身边,悉心照料,几月过去,渐渐可以牙牙学语,玄常见他日日长大,心中喜欢,将佛经道理多说与他听,虽不指望他这般小龄便可知识,但也不厌其烦,谆谆教诲。每见净择听他讲解时露出笑颜,便满心欢喜,赞他有慧根佛缘深。
不觉两载已过,净择喜好活动,生就口齿伶俐,玄常时时教导他学会静心,并教之坐禅习定,专注一境,方能达到身心安稳,观照明净的地步。净择正处于贪玩新奇的年龄,加之性格中本就有一份活跃,时常趁着师父不注意便偷跑出去,被发现时也极懂讨师父欢心。玄常对这小徒爱惜有加,更胜自己。
一日做过功课后,玄常唤净择来上山采药,净择一听大喜,欢呼抃跃,不自禁止。玄常知他玩闹,反而心忧,因山上易生意外,遂将他放于药篓,负于背上,净择一路闷闷不乐。
玄常白须冉冉,左手拄拐,右手持药锄,向着山上缓缓爬去。口中说道:“净择切记,唯有超脱,方能得悟,只有了悟,才可脱离六道轮回之苦。”净择问道:“师父,何谓六道?”玄常道:“所谓六道,便是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道,恶鬼道,地狱道。前三道可称为善道,后三道则为恶道。畜生道中没有智慧,只能受人驱使,任人宰割,无修行之能,恶鬼道中全是狰狞恶鬼,它们受罚长期捱饥饿之苦,见人便吃。而地狱道中更无乐趣可言,它们日日都受酷刑折磨,且寿命极长,到死方止。前三善道之中虽有乐趣可言,可也是苦多于乐,他们从心惑开始,因惑而造业,造业而结苦果,苦果又会有惑,如此无休无止,造业愈来愈重,苦果愈来愈苦。我佛以大智慧普渡众生,超脱六道,往生极乐,免受轮回之苦。”
净择东张西望,早已无心细听,自己被背在背篓,甚感无聊,开口说道:“师父,徒儿饿了,我们回去吧。”玄常道:“你将《金刚经》默诵几遍,再过片晌,我们方归。”净择伸手指向东面一片不知名的果林,道:“师父,徒儿见那果实肥大,定然味美,想摘些回去。”玄常道:“诸法皆由缘生,就如那片果林,它的果实可以食用,而我们又正巧路过,这便是缘,但我们现在所走的路不会经过它,说明它与我们无缘,如若绕路过去摘取,那便是法执,而你一心只想自己,去耽误我们行程,那便是我执,一旦陷入二执,便会阻碍修行。”
玄常一面说着,一面将采到的草药放入身后背篓,净择见那些草药形状奇特,又长相各异,心中好奇,加上确是感到饥饿,便随手拿起几片放入口中咀嚼。
待到回去后,玄常嘱咐净择佛堂礼佛,自己下香积厨烹饭,回到佛堂才见到净择昏倒在地。原来是净择误食多种草药以致昏厥,玄常熬夜照料,忙至午时,净择醒来。这净择聪颖懂事,见师父劳碌,心感歉意,说道:“师父,徒儿顽劣,又惹您受苦了,您不要生我气。”玄常笑道:“净择,有道是贪,嗔,痴为三毒,此三毒有害身心,又阻碍超脱,我们修行决不可受它所困,致使永陷生死沉沦,此话不必再提。”
随着年龄长大,净择虽天性玩闹,受玄常影响下,也相较之前沉稳了许多,玄常日趋于老,渐渐做饭等杂务落在净择身上。一日净择为师父熬药时见少了一味,心下着急,便提背篓爬上山去,之前从未一人上山,但路径早已烂熟于心,药材种类也已跟着师父学了大半。匆忙赶路,无意间抬头又望到东面那片果林,自己在师父背篓中曾多次提过摘果,但每次路径一定,永不可能通向那边,心中想着与那里注定只有一面之缘,便有悲戚之感。现下也不及多想,一心只恐延误了熬药时间。加紧快跑两步,过了一会儿,已到了寻常采药之地,这时才发觉药锄并未放在背篓中带来,一怔之后,俯身自草丛中以手找寻药材,不知是否因心急粗心,找过一大片都未发见想要的药草,只能向更远处找去。又走出很远,长时间的俯身致使腰略酸疼,下意识仰身,忽见丈许外一只从未见过的生物,只见那物长身软体,五彩斑斓,盘作一块,上身高高竖起,三角脑袋,口吐红舌。因从未见过,遂并不识得这毒蛇。净择见此大吃一惊,不禁一身冷汗,随即退后几步,但稍一定神后,又缓缓挪了过去,心中感奇,伸手向那物摸去,向它移过去半寸,见那物三角状的头倏然撑开呈双耳之样,净择虽不识得这是什么,但却本能的全身一怔,心中开始发毛。只是一顿,凌空的手掌继续向前,距那物还有不足一尺之时,那物蓦然扑至,紧接着手背微微一痛,净择丝毫无反应余地。低头看向手背,见两个针眼小孔渗出血来,再看向前方时那物已快速蜿蜒离去。
净择并未在意,继续找药。那药原也寻常,又走几步便见到几株,采了放入背篓,将最后一株拔起时脑中突然一黑,就地摔倒,无知无觉。
玄常发现净择不在时,向四下找寻,见药篓不在,便沿采药之路找上山来。找到净择时见他已昏迷不醒,被咬手掌肿胀一倍,且大片淤青。玄常默念一段《阿含经》后,为净择吸出蛇毒,他知此种蛇毒霸道,若不净除,恐有后患,而自己无论如何当心,都不免受其所害。
蛇毒除净后,玄常寻得治毒草药,为净择嚼碎敷在伤外。片刻之后净择醒来,见师父在自己身旁打坐,脸上微现青紫之色,净择连呼几声“师父”,玄常缓缓睁开双眼,只见其双眼布满血丝,尽显疲态,净择吓一大跳,急问道:“师父,您,您怎么了?”玄常道:“你被毒蛇咬伤,师父为你吸出蛇毒后,身中余毒。”净择喃喃几声“毒蛇”,大声说道:“那,师父,您不会有事吧?”玄常笑道:“凡事皆有缘法,不可强求。”净择哭道:“师父,您不要有事,都是弟子不好。”随即双手合十,向天祈道:“佛祖慈悲,弟子愿以性命换来师父好转,求佛祖慈悲,求佛祖慈悲···”说着不住叩首。玄常轻轻抚摸净择头道:“我若能好,此为我劫数,我若不好,此为我大限。我受师父所托之事已了,是劫是限都可含笑。而你不同,你应完成之事还未完成,万不可终了。”净择道:“师父要弟子完成何事?弟子自当尽力。”玄常续道:“我们不了禅寺年深日久,从未有人知晓,我听师父说起,在这巨大的越绝山中,我寺所在的孤峰是被师祖游历时发现,师祖天眼已开,见此处佛光普照,实为修行圣地,但却不可沾染污气,遂立下规矩,不可人丁兴旺,一直单传至此。你以后只可有一个慧根极佳的徒弟。”净择道:“弟子也会收徒弟吗?”玄常道:“对,那人需与你有缘,与我佛有缘。”净择道:“那弟子何时收徒?”玄常道:“我圆寂之后,你第一件事便是下山寻他,授他佛法,这也是你这一生唯一一次下山,一定要好好把握。”净择一惊,赶忙双手合十,默念佛号。净择心中不知,原来山外还有世界,但一听师父圆寂的话,便再也不愿细问收徒之事。玄常又道:“净择,你记住,对万事万物都需怀有一颗敬畏之心,就如今日的毒蛇。它与你相遇并非偶然,或在前生你与它有一段孽缘,才有今生之果。我佛教中人志公祖师曾有言:‘古古怪,怪怪古,孙子娶祖母。猪羊炕上坐,六亲锅里煮。女吃母之肉,子打父皮鼓。众人来贺喜,我看真是苦。’轮回无常,缘起缘灭。”
虽是九死一生,玄常体内的蛇毒并未加重,净择日夜祈祷,在身旁侍奉汤药。玄常渐渐康复,净择大喜不胜。
又过几年,净择已满十六年岁,对供养师父,修习佛法都习以为常。每逢上山采药,路经那不知名的果林,必面向东边双手合十,诵一段《涅槃经》,后自言道:“我与你这一面之缘,想来也非容易,必定修了不知几道轮回才得来,我每日为你诵经,望你稍通灵性,早日脱离轮回,往生极乐。”
一日,净择如往常一般说完这一番话,双手合十一躬身准备离开,忽觉那林中飞出一物,未及辨清,已正巧打在自己左边臂膀之上,之后落在地下,净择低头看时,正是结在不远处那林中树上的一颗黄澄澄大果实,净择微一沉吟,面露欢喜之色,双手合十道:“不枉我日日为你诵读,你果然已有通灵,今日竟与我再结新缘。”说话间轻轻俯身将果实捡起,放于嘴边,忽而停住,放在手中摩挲一遍,又放在嘴边,却又停住,反复几次,最终将果实放于僧袍袖内。合十一躬身说道:“小僧实不愿就此与你了断这一次缘果,还是好生珍藏为是。”
正当这时,忽听得林中传来声音道:“傻和尚,你在那儿说些什么?是发现了我,跟我说话吗?”这声音清越宛转,甚是动听,净择听来宛如天籁,迸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有神佛显灵。声音未决,只见树后转出一人,净择看在眼中,觉她似人非人,从未见过,再观自身,大有差异。
其实转出那人是一姑娘,净择生来所见之人只有师父,遂觉诧异无已。那姑娘身披元青短袄,著大红长裤,颈套项锁,前发齐眉,后发及肩,中挽两小鬏,赤足靸鞋,脚腕套银镯,双瞳闪闪,粉黛薄施,手捧一蝴蝶布包袱。
净择初时以为神佛显灵,但他知神佛自当无形无相,即便幻化形状,也绝不是这等模样,且神佛岂容易得见?凭自身修为有何德何能?此念一生,便觉眼前此物必属六道之中,又闻知阿修罗道有神力而无佛心,常有邪神扰乱人间,多数此物便是。心中顿时恐惧满溢,转身踬顿跌倒,起身往山下跑去。隐约听到身后有笑声发出,如银铃悦耳动听,净择忙口念《金刚经》,生怕不妨被迷惑。
跑出老远,见身后并未追来,口中松一口气,不由得想到这件事的经过,虽心中有恐惧,但不知因何却本能的对那物不失好感。开始犹豫是否应告知师父,若告诉师父,师父必请神佛除妖,自己隐隐不忍,但若不告诉师父,妖邪作乱如何是好?正在这两难境地,忽然头顶一声鸟叫,净择惊出一身冷汗,抬足狂奔,一径回到寺庙,见师父正在禅定,忙放缓脚步。只听玄常问道:“净择,干什么要跑?”净择道:“我,我,没,没事,师父。”玄常道:“要学会静心,稳重。”净择双手合十礼道:“是,师父,弟子记下了。”随即告退出去。这日净择再难静心,只能假装用功,骗过师父,脑中却全是日间所见那物,扪心自问,却是紧张多于害怕。
次日,净择踟蹰半晌,还是背起药篓上山去了,临近那片林子时,心中就紧张不已,缓步近前,远远便又望到那物。只见她侧躺在一截枝丫上,头靠手臂,好似在睡觉,双脚凌空垂摆,右足靸着鞋,左足赤着脚,鞋已掉落在地,净择自己不知为何,心跳疾速,双颊发烫,只以为是紧张害怕。
呆立半晌后,净择朝林子呼叫道:“哎,哎,喂,那施主···”那姑娘从睡中醒来,双眸惺忪,过了一会儿道:“和尚,又是你。”净择道:“你怎么还未离开?”那姑娘闻言薄怒满面,叱道:“这山又不是你和尚的地方,姑娘在哪里你怎管得?”净择道:“师父说过这山佛光甚重,你邪灵在此恐会不利,赶紧离去了吧。”姑娘更怒,只以为和尚打趣她,自觉受辱。嗔道:“好个无礼的和尚,不在寺里念经打坐,倒跑山上来调戏姑娘。你是哪座庙的和尚?”净择对她的话不甚明了,但见发问,便答道:“我所在寺庙是不了禅寺,实是一片好意,佛曰众生平等,都应普度。”
姑娘道:“哪有这一寺庙,可知是编的,姑娘爱在哪儿,便在哪,不与你胡扯。”说完合眼不理。
净择双手合十,闭眼低声念诵《往生咒》,望助她摆脱罪孽,不被佛祖降罪。过了许久,那姑娘睁开双眼道:“和尚,你在嘟嘟囔囔着什么?好生心烦。”净择不理。那姑娘又道:“和尚,你可有吃的没有?我吃了几天野杏子,快饿死了。”净择听她说饿,心中自思邪魔定是吃肉饮血,杀生害人,遂从地上抓起一把青草,说道:“施主请看,吃素便可充饥,何苦非要杀生?”那姑娘走过来道:“好小气的和尚,我已看到你背篓里有馒头,却要哄我吃草。”净择忙取出馒头,伸过去道:“你吃这个吗?”姑娘一把夺过,狼吞虎咽般吃了起来,净择心中一个念头闪过,脱口道:“原来你不是邪神一类,却是饿死鬼。”那姑娘噗嗤一笑,嗔道:“吃你个馒头,就咒人家是饿死鬼。”随即又道:“我叫顾月娘,可是临安府大户人家小姐,多谢你的馒头了。”净择对她所说不明所以,但见她甘愿吃素,心下大是欣慰,微露笑颜。
月娘将馒头吃完,心念一转,双眸灵光闪动,说道:“好你个不守戒律的和尚。”净择惑道:“师父吩咐之事,我皆牢记谨守,何况戒条,自是从不敢逾越。”月娘笑道:“好笑,你倒说说,你要守什么戒条。”净择说道:“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此为五戒···”月娘抢口道:“正是,这不邪淫是什么意思,难道许你光天化日调戏姑娘,与姑娘说笑?”
玄常从未与净择说过外界,净择并不知世间除了和尚,更还有其他人,自也不知还有什么姑娘,不知邪淫何意,此时见问,喃喃道:“师父确未与我解释过这一戒之意。”那月娘嘴角一撇笑道:“你以后每日都需带食物来此处,直到姑娘我什么时候找到容身之所,便不需要了,你若不应,我即刻闹到你的寺庙,让你全寺师兄弟师父知晓你非礼于我,使你师父逐你出寺。”净择并未听她说话,反而自思那不邪淫到底何意。月娘只当他无言以对,心下暗暗好笑。
这日夜间,晚课过后,净择自行偷入经阁,偷偷翻看师父并未让自己读到的一些经书经文,六道传说故事,初知竟有男女之事,不觉面红耳赤,既觉污秽,却又觉难忘,一种奇异之感遍及全身。渐渐明白遇到那物并非其他,也属人道。
净择正自惆怅时,忽闻室外师父叫自己名字,赶忙熄灭烛火,偷至廊下,道:“师父,弟子在这儿。”玄常道:“净择,天要下雨了,记得把晒干的药材移入柴房。”净择答道:“是,师父。”随即奔至院落去拾掇药材,刚将药材置放完毕,天上几声惊雷炸响,大雨便倾盆而至。净择蓦地想到月娘在山上,这般大雨如何藏身?念及于此,赶忙回身进屋,取两柄雨伞携于手中,避过师父,自侧门出寺。
天上雨势愈大,地下积水愈深,净择加紧脚步,向山上爬去。山路本就难行,遇雨更增湿滑。良久之后,净择终于赶到那片杏子林。四下张望,见那姑娘蜷缩着身子,紧抱包裹,倚靠杏树,在雨中瑟瑟发抖。净择喊道:“顾施主,快快过来这边。”月娘听到喊声,抬头望去,不禁大喜,道:“和尚,是你。”话毕起身便往过走,不料夜黑泥泞,一跤摔倒,脚踝撞上树杈,破损出血。双腿陷入泥中,被树根卡住。净择见其倒地再难直立,心下一急,便大步奔了过去,帮她把树根枝条拨开,手中握着那树木枝条顿时怔住,心下想道:师父曾说,这片林子与我仅有一面之缘,却并无缘相遇,此时我怎可走了过来。想到这里,净择深感自己陷入法执,犯下罪孽,慌忙退了回去,雨伞也顾不得,摔在泥中。月娘见此,大为不解,捡起地下雨伞,慢慢站起身来,喊道:“和尚,你跑什么?”净择没有回应,心中自思:我既然已经过去,现在却特特为为退回来,这难道不是我执吗?想到这里,又赶忙跑过去,刚刚立足定,又想到这岂不也是为弥补上一次执念而犯下的又一次执念吗?
月娘见他神情奇奇怪怪,站在雨中自顾喃喃呐呐,低声唤了几次“和尚”,趔趄着靠近过去为他撑起伞来,见他并不回应自己,也不向自己看上一眼,片晌后净择又自伞下跑走。
良久后又跑回来,神情痛苦之极,月娘虽不知他为何这般凄苦,但心中却也变得悲戚,柔声说道:“你,你怎么了?你且别急。”
此时净择忽然流下两行清泪,口中念道:“我佛慈悲,弟子愚钝,十数年来深信万法缘生,随遇而安,这片树林与我无缘,今日却因我自身之故,与它结缘,但弟子却是为了普渡众生,实不知是否执念,望佛祖显灵,使弟子不惑,到底是否缘可自修,劫可自解。”
净择只觉自身如坠深渊,难以自拔,正当这时,面庞忽觉异样,张眼望去,只见月娘左手持伞柄,将他二人笼在伞下,右手轻拂在净择左颊拭泪。净择眼前本已被黑暗漩涡淹没,此时渐渐重现光明,倏忽间猛然抬手抓住月娘右手,着手觉温润滑腻,从未有过之感。
月娘一大惊,抽手顺势一掌拍在他脸颊,净择脑中记起自己在经阁中偷阅的经文,其中视女子为毒蛇枯骨一般,毫无生趣,而自己此时所感大异其趣,只觉天上地下第一舒心暖意。
月娘见净择被自己打后又自怔住,低眉缓缓道:“对,对不起,我打痛你了。”净择道:“不,是我无礼,我,我非出于本意,不,不对,是我本意,我,我,我也难辨别清了。”月娘怅然道:“你能冒雨上山为我送伞,可说是今生第一个对我好的人了,是我不知好歹还打了你。”净择道:“你没有爹娘吗?我虽自小跟随师父,但师父时常教导我,不可忘记爹娘是对我最好的人了,要时时为他们祷告。”月娘惨然一笑,说道:“爹娘对我很好,但爹爹要我遵守好多规矩,我不愿,之后逃了出来,爹爹就不再认我了,也就回不去了。其实我是秦淮河畔花艇女子,不过我说我是临安府大户人家千金也并非骗你,只是在外流浪时被人拐骗,辗转卖出,一直流落花楼,若遇生人,我总说我是临安府好人家的姑娘,但总被耻笑,后来就不敢说了,那日见你这小和尚呆傻,才敢说的。在那里时每日非打即骂,被逼迫学些琴棋书画,唱跳一类来悦人耳目。”
净择道:“什么是花楼,又为何逼你学那些?”月娘问道:“你从未下过山吗?”净择摇头道:“我只当山外还是山,师父也不许我下山。”月娘叹道:“你竟同我一样,从未有过自由。那花楼是专门收养女子,教以风月功夫,用来取悦男人赚得钱财的地方。与我一同进花楼的还有一个姑娘叫花娘,她性子温顺,待人和平,可不久前被人凌辱至死,她死后我更加毫无念想,一日夜间拼死跳入淮河逃走,侥幸捡得一命。”说着落下泪来。净择缓缓道:“月,月娘···”月娘打断道:“还是不要叫我月娘了,我本名叫欣桃。”随即冷哼一声道:“月娘不过是在我十五岁时,有一大贾看中想要梳拢,我不从,他便与梳头婆合谋诱骗我在月夕上船,给我破了身子,从此挂号登上花艇,我便以月娘为名。那傻傻的花娘还羡慕我熬出了头,可怜自己终于死在船上。”
净择站在原地不语,欣桃又道:“我见你方才自言自语什么本与这片树林无缘,难道你日日路经,却从未踏入吗?”净择点头道:“无缘之事,小僧怎敢强求?”欣桃拉起净择右手摸在树上,说道:“这便有缘了。”净择抬头望向她,心中想道:这是结缘,还是执念?但不论如何,此刻净择心觉是实实在在的满足。
两人下山之时已是中夜时分,净择将欣桃带去不了禅寺之后,那里有一片菜园地,左近有一间不很大的禅房,在花木深处,净择此时知道若被师父知晓她的存在,恐怕那里就不能作为她的容身之所了,遂小心避开师父,安置她暂且住下。
翌日,净择行过早课后,服侍师父进食,待玄常离开后,悄悄带着馒头素菜循到寺后。欣桃见到他大喜不胜,夺过馒头便吃起来,说道:“我初见你时当你说谎,却未曾想真有一处‘不了禅寺’,且只有你们师徒二人安单。”净择在旁淡笑而视,缓缓说道:“寺中只我与师父,这自我记事起便是如此,师父说这是本寺寺规,向来无改。”欣桃笑道:“今日你还上山采药吗?”净择道:“每日午时一过,便是采药时间,日日如此,今日也是一样。”欣桃笑道:“那我与你同去。”净择道:“昨日刚刚雨过,山高路遥,你为何要去?”欣桃眼波闪动,微微一笑,正色道:“你不在时,若你师父来此,你教我如何应付?”净择沉吟道:“师父已是高龄,早不再管理菜园之事,应当不会到来。”欣桃娇声道:“你如此说,不过搪塞之词,我知你心中所想,不愿我常住于此,自然不会担心我被发见。”说完转头向另一边。净择忙道:“不,不,我心中绝无此念,也好也好,你既独留害怕,我们同去便是。”欣桃听他此言不禁欢忭,笑颜明媚。
一如往常,净择沿着走了十数年的小路,沿途绝不斜视,心中默念经文,任何景色丝毫不入眼帘。欣桃跟在净择身后,不住东西顾盼,时而尖叫,时而娇笑,背上背着那蝴蝶布包袱。
过不多时,两人来到往常采药的地方,净择认真俯身将一样样草药采入药篓之中,对身边其他物事依旧视而不见,今日不同往日之处只是不时会望向欣桃,总能看见她在采着各种花草拿在手中,咯咯娇笑。对此净择淡淡一笑,回身继续采药。
欣桃今日无比欢悦,心觉似是生平从未有过,没有忧愁害怕,不需做自己不愿之事。正自沉醉于清风花香之时,忽听不远处净择呼唤自己,随即转头笑道:“何事叫我?”净择微笑道:“我们是时候回去了。”欣桃正自玩心大炽,闻言失落不已,踌躇半晌,说道:“天色还早,何以如此早便走?”净择微笑道:“师父定下的日常休息,此时应当回寺礼佛。”欣桃半噘着嘴娇声道:“就这一次,我知道一处绝好的去处,我们到那里一游,可好?”净择嗫嚅道:“这,这···”欣桃见他犹豫,赶忙又柔声笑道:“就许我一次,你道可否嘛?”净择呆在当下,欣桃跃到他身边,拉起他手向高处疾奔,净择不自主顺势跟随,心中暖意不止。
两人一口气爬上很高,欣桃停步喘气道:“快,快到了,就在不远处,我们,我们再快点。”净择望着她,眼中有光,笑答道:“好。”
又走片刻,转过一山坡,眼前忽现一大片银杏树丛,莽莽苍苍不见边际。欣桃娇笑一声道:“到了。”随即又将净择的手紧握一握,加速跑了进去。
不知跑出多远,欣桃停下脚步,缓缓闭眼深吸一口气,慢慢呼出。眼前所见不可谓不是奇观绝美之境,触目之处皆是金黄色一片,每棵树木至少在百年之上。脚下柔柔软软,树叶不知铺陈几许,有风吹来,落叶纷纷。此时阳光投射下来,透过树群间隙,将斑驳阴影洒在地面繁密的落叶丛上。
欣桃转身望向净择,嫣然笑道:“你来过这里吗?”净择摇摇头,欣桃又道:“那你看这里美吗?”净择道:“美,好美。”欣桃道:“还有一事,一直不知你叫什么名字?”净择道:“师父为我所取法号为净择。”欣桃道:“不,你知道你原本名字吗?”净择摇摇头道:“我没有原本名字。”欣桃道:“那我还是不叫你名字了。”随即笑道:“你转过身去,我不说时不许转过来。”净择道:“是。”随即转身背对着她,欣桃微微一笑。
片晌之后,净择听到欣桃在自己的身后道:“好了,转过身来吧。”净择缓缓转身,眼见欣桃时顿时一怔。只见她衣装大改,此时云鬟雾鬓,身着大红阔袖长裙,赤足银镯分外显眼。欣桃笑道:“这身舞裙我无论去哪里都会随身带着,制成它的红色布料原本是爹娘在我出生时便备下做嫁衣用的,自从我上了花艇后,就把它做成了这套舞衣。”随即又道:“我想跳一支舞,你愿意看吗?”不待净择回答,欣桃已微笑转身,挥动阔袖,翩飞长裙,舞随身动。姿态曼妙,不可名状,只愿不吝仙卷一角,作书作画以记此情此景。
净择眼睛望着欣桃,无一刻偏倚,今日心中再无空余装下经文。欣桃舞罢,净择依旧一动不动,只望着她。欣桃缓缓走近他身前,两人四目相对。微风吹来,欣桃秀发纷飞,净择僧袍凌乱,两人依旧目视对方。银杏叶似雨水般密密下落,落在两人双肩,两人视若无睹。日头偏西,铺满落叶的地上两人影子渐渐拉长,欣桃露出微笑,净择也露出微笑。欣桃拉起净择的手,笑道:“我们走。”净择不知何往,也不开口询问,默默跟随。不知走了多久,银杏林已远远落在身后,净择只知自己现下是在向更高处攀登。一会儿之后,上到最高,两人并肩坐下,面朝正西,此时那失去热情的巨轮在西方天际线滚动,却仍然染红大片残云。净择欣桃两人静坐观望,直到最后一抹余晖也尽,黑暗笼向四周。
两人回到寺前,净择向欣桃道:“你先回菜园禅寺,我片刻后为你将馒头送去。”欣桃微笑答道:“好。”
欣桃回到禅房,良久过去,不见净择回来,眼神一转,嘴角挂笑,悄悄偷入从未进入过的不了禅寺,正欲转过墙角时听到那边有声音,马上隐身在墙后,微微探头侧耳细听。只听到玄常向净择问道:“净择,今日去了哪里?”净择答道:“弟子贪玩,今日走远,请师父责罚。”玄常道:“今日心中可曾有佛?”说话时神态如往常般无喜无悲,无情无欲。净择道:“弟子让师父失望了,今日心中无佛。”玄常神色丝毫无改,只缓缓取来戒尺,重重在净择背上抽打了三十下,净择虽痛,却忍耐未出一声,欣桃在墙后听到每一尺都不禁一颤。又听玄常道:“净择,一月不许出寺,在藏经阁抄写《金刚经》千次。”随即转身离开,净择诺诺回应。见师父远去,赶忙偷偷跑进香积厨,欣桃暗中跟随并未露面。见净择端起馒头餐食向寺后菜园禅房赶去。
净择赶到禅房,见里面空无一人,当即四下环顾。这时欣桃走了进来,净择笑道:“我来迟了。”欣桃笑道:“没有,我此时才饿,正是时候。”净择道:“快吃吧,我,我得走了。”欣桃微微笑道:“好。”
欣桃目视着净择匆匆走出菜园远去,转头望一眼桌子上的馒头,走出禅房。
经阁中亮起一盏烛火微光,欣桃伏在窗格向里面张望,净择在光下参经笔墨,欣桃背靠窗角坐下,望着天上残月,月色不算皎洁,被氤氲的云气时时遮挡。
欣桃不知何时昏然睡去,睁眼醒来之时东方天边初亮,太阳升起一半,远处还在黑暗中,有种奇异之美,欣桃看着出神。阁内净择见有光洒进来,抬头向窗外看一眼,轻轻吹灭烛火,起身望向东方。第一缕金辉射向神州大地,同时映在二人面颊。
欣桃自窗格偷偷向内望去,适逢净择向门口移动,立即转过墙角,回到菜园地禅房。一会儿后,净择端着馒头饭菜走了进来,嘱咐几句后便离开了。
一个月内,净择先将馒头饭食送去给欣桃,然后回到经阁不分昼夜的诵经笔录,欣桃每晚都在经阁窗外,不使净择知晓。
一个月过去,净择外出采药,欣桃偷偷跟在他身后,待到远离不了禅寺之时,跳出将净择拦下,净择一惊,随即大喜不胜,欣桃拉起他向另一个方向跑去,跑出许久许久,净择道:“我们,我们要到哪里去?”欣桃停住脚步,顿一顿说道:“我们走吧。”净择道:“走?”欣桃道:“对,我们离开这里,外面有很大的世界,我们到哪里都好。”欣桃此话出口时虽仍畏惧正在追拿自己的人,但却勇气无限。净择已知她意,心中慌乱,嗫嗫嚅嚅说道:“不,不行,我,我不能丢下师父。”欣桃甩开他手,向前跑去,净择喊道:“你,你要到哪里去?”欣桃不回头也不答话,继续向前跑。净择急道:“等,等一下。”迈步跟了上去,欣桃停在一条湍急的大河前,顿了一顿,趟着水向河中央踱去,水流甚急,几次摔倒又站起来继续向前。净择加紧脚步冲入水中,将欣桃抱起向岸边走去,欣桃挣扎着拍打他肩膀前胸,净择不理,继续往回走,欣桃无意间打在净择后背,净择后背之伤未愈,受痛顿时全身无力,两人同时摔倒在水中,随后相对站立。欣桃道:“你师父将你禁锢于此,责罚又这般严重,与我所经所历有何区别,何以不逃走?”净择道:“师父,师父对我有养育之恩,且悉心照料,多次舍身救我,无论师父说什么,我都应当遵从。”欣桃冷笑一声,道:“既如此,我走便是。”净择道:“你,你要去哪里?”欣桃道:“你既不同我走,何来问我?”净择嗫嚅道:“可,可否留下?”说话间一滴泪水落入水中。欣桃望着他,眼中也是泪光莹莹,忽然上前咬住净择嘴唇,左手褪下净择僧袍抚在他后背伤处。两人纠缠多时。随后一同来到左近一棵华盖树之下,欣桃背靠大树,左足伸在净择胸前,脚踝银镯在阳光下闪闪有光,净择摩挲在她脚踝被树杈撞破的伤疤处。欣桃道:“我不走了,你在哪里,我便在哪。”
两人重回到不了禅寺,净择让欣桃先回禅房,自己今日未去采药,自去向师父领罪,却不知欣桃暗暗跟在他身后。
这次玄常脸色微变,问道:“净择,你可有什么难解之事,为何屡屡如此?”净择道:“弟子甘领责罚。”玄常道:“这次是六十戒尺,你可受好。”净择道:“是。”玄常重重抽在净择背上,净择上次伤尤未愈,这次只受十戒尺,后背鲜血已涔涔流下,自己仍咬牙强忍。
欣桃在暗处泪水不住流下,再忍不住,忽的跳了出来,叱道:“你这老和尚,怎地恁狠毒?”玄常大吃一惊,随即脸色大变,颤颤巍巍冲到她身前,大喝道:“你这妖物,从何而来?”欣桃被他的震怒吓一大跳,不留神竟摔倒在地,一句话说不出,只道:“我,我···”
净择知师父向来修心极好,很难自脸上看出情绪,不想此时大异寻常,竟是见所未见。随即冲上前挡在欣桃身前,跪倒在玄常面前,说道:“师父息怒。”
玄常道:“快快除此妖物,万不可让她污浊这修佛圣地,此事关系重大,若处置不当,师祖创下的基业,便毁于一旦了。”净择转头对欣桃说道:“欣桃,快快先行离开。”欣桃早已吓呆,慌忙点头就要起身。玄常大喝道:“不可,我必须诛杀此妖物,不能让她将这里消息散播于外。”净择大声道:“师父,随意杀生,岂不大违我佛戒律?”玄常道:“她是妖邪之物,理当除之。”净择道:“不,她是众生,她是人。”玄常道:“她是众生,但她来此作乱,引你入魔,也是妖邪,我除她时,当她是妖,便不犯我佛。”净择喊道:“师父如此,当真佛心吗?还是本念。徒儿斗胆,师父如此不过自欺欺人,此乃借佛之名,妄行私欲,大大背离我佛。”玄常怒道:“万法缘生,缘由天定,不该存在之物自当除却。”净择道:“师父,徒儿自己的缘想自己来修。”玄常脸色涨的通红,手中戒尺狠狠抽在净择背上。净择道:“我佛可割肉喂鹰,以大智慧普渡众生,弟子愿代她受罚,无论是什么。弟子要留下她在此一同参悟我佛。”玄常道:“荒谬,你也可受割肉之痛,用血来洗清一切罪孽吗?”净择道:“弟子愿意。”玄常丢下戒尺,道:“好,好,你既如此,三日后行刑。”
次日,净择为欣桃端来馒头饭食,笑道:“欣桃,快些吃吧,我得先回去了。”欣桃道:“今后你不用再来送了。”净择一怔,道:“这,这是为何?”欣桃说道:“我要走了,你不要再找我了。”净择急道:“走,不是不走了吗?”欣桃道:“现在我又想走了。”这时寺中钟声响起,净择知是师父召唤,恍恍惚惚走出菜园。
欣桃私自找到玄常,说道:“昨日我对您无礼,在此向您赔罪。”玄常合十说道:“老僧行将就木,自以为一生修为,已达到悲喜无感的地步,但在昨日,贪嗔痴念都在心间,修佛修了一生,却修了一身魔,老僧自知此生修为,再难往生极乐,但就算要入炼狱,也绝不可毁掉祖师基业,净择大有佛缘,老僧牺牲一切,也定要成就他。”
欣桃惨然笑道:“我不望他成佛,但只他能免去割肉之苦,我也愿以性命来成全。”玄常合十道:“老僧会为女施主超度。”说着流下两行泪水。欣桃道:“三日之期,我来领死。”
是日夜里,净择依往日一般端馒头饭食来到菜园禅房,只是打开房门,其内空空无人,净择大急,手中拿起两个馒头朝山路跑了过去,欣桃从墙角转出,流下两行泪来,朝净择方向跟了上去。
净择一口气奔到山顶,原地四顾,神情慌张无措,茫然无助,顿了一顿,又欲朝前方跑,欣桃忽的喊道:“你还要到哪里去?”净择回过头来,瞬时大喜,奔近欣桃身边,微笑伸手递过去馒头,欣桃接过,随即朝山涧扔了下去,冷笑道:“你不要再来找我了,之前我对你的好都是假的,我本就是花艇女子,自来对谁都一样,若你有什么误会,我赔罪,凡事今日说明,我不想再有何纠缠。”说完朝自己双颊不停的扇打,净择赶忙拦下,不发一言,随即转身下山。
净择心中空白一片,只觉再无何事牵动情绪,倒正为修心正途,但不知为何,却对生世也觉无趣,但又想到师父说自己只有完成收徒之任后方可生死自由,脑中不受控的思来想去,几欲疯颠。
三日之期已到,净择从未释心,只求三日后的割肉之刑能得解脱。日出之时净择已跪在玄常门外,两个时辰后,玄常禅门打开,说道:“妖物已去,你也可免去替罪之刑,罚你今日外出采药一天。”净择惨笑,心道:“她何故如此善变?如今竟连替她受刑的资格都没了。随后如行尸走肉般走了出去。
不了禅寺中已搭建了丈许高高台,台下满堆柴火,欣桃缓缓登上高台,玄常在台下默念《往生咒》,高台之南一香炉中点燃一支长香。正当这时,忽有敲门之声,玄常缓缓睁眼,口中经文不停。敲门声更加响了。欣桃泪流满颊,说道:“是他,他没有带药篓。”眼神望向远处净择常背着的药篓。
玄常走去开门,寺门打开,却见敲门之人并非净择。门口站立着四个男人,玄常此时信念已无,一心所想只是成就净择,一见这四个陌生人来此,杀念已起。
那四人相互私语,皆是惊讶在此见到这破庙,且庙中还有和尚,其中一人道:“我等经此,想借贵寺歇歇脚。”玄常合十道:“此地为修佛之地,而非礼佛之地,各位不该到此。不过既然来了,就请进吧。”
四人跟随在玄常身后走进寺来,入内几步,一眼便看见那丈高的台子。欣桃闻声知不是净择,本无心去看,但只眼神余光睨到这四人,不禁一颤。原来欣桃自出逃后,花艇遭受巨损,对她的追拿便从未罢休,今日那四人追到此地,见隐约远处有座破庙,便想进去暂作休息。
四人中一人惊呼道:“她在这儿。”余人皆看向欣桃,都是大吃一惊,定神后另一人笑道:“赏金是我们兄弟几个的了。”玄常从禅房走出,提一壶茶放在院中一小几中央,说道:“各位请用茶。”四人试探说道:“敢问师父,这女子是我们要找的人,不知如何到此,我们可否带走她?”玄常道:“不急,各位先用茶,这女子本不该属于这里,施主想带走便可带走。”一人道:“师父年高德勋,我们既得您亲口允诺,便在此先谢过了。”随后四人围坐几上,虽手握茶杯喝茶,但眼神时时不离台上欣桃。
玄常坐回蒲团闭目诵经,香炉中的香将要燃尽,玄常睁开双眼,说道:“是时候了。”随即点燃身旁火把,扔向柴堆,干柴一遇烈火,顿时大火熊熊而起,正自饮着清茶的四人大吃一惊,呼喝着:“你···”“老和尚,你干什么···”“快救火,快救火···”再无暇顾及其他,四人起身忙忙冲向火堆,将附近可挪动的沙土和水一股脑儿向大火上丢去,但火已成势,根本无济于事。四人忙活片刻,都停下手上动作,几乎同时倒地,嘴边流出黑血。玄常口中诵着经文,嘴角边也渗出黑血。
净择恍恍惚惚上山到一半,才发现未带药篓,便原路赶了回来。推开寺门走了进来,一见这等景象不禁呆住,随即定一定神,冲向玄常,玄常望着他缓缓闭上双眼,露出微笑。净择只觉脑中如惊雷隆隆,茫然四顾间才看到火光之后是欣桃,眼中瞬时布满血丝,立即狂叫着冲去拼命拨打柴火,只见欣桃双眸落下泪来。
净择双手擦去眼眶中泪水,视线变得清晰,院中只有一桌,一几,一杌,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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