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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一个把小说写成文学批评的“狡猾”作家 [打印本页]

作者: 萧盛    时间: 2017-4-14 17:49
标题: 一个把小说写成文学批评的“狡猾”作家
◎张伟劼
里卡多·皮格利亚,如此才华横溢的拉丁美洲当代叙事大师,怎么这么迟才被翻译过来呢?
我曾经设想过,以写小说的方式写书评,说不清是因为懒惰还是缺乏才气,我那必将惊天动地的小说式书评终究没有写出来。最近因为对阿根廷作家里卡多·皮格利亚(1940—2017)有了兴趣,读了他的文字,才发现类似的想法人家早就有了。
“我对文学批评中的叙事元素特别感兴趣……批评者就像个侦探,试图解开一个谜,尽管这个谜并不存在。”皮格利亚曾在一次访谈中这么说。而作为小说家,他的拿手好戏之一就是把小说写成文学批评。不管是以编小说的方式写文学批评,还是以写文学批评的方式编小说,都是极具挑战性的任务,才气、学识和勇气缺一不可。读完皮格利亚2013年问世的作品、也是他第一部译介为汉语的长篇小说《艾达之路》后,我不禁感叹,如此才华横溢的拉丁美洲当代叙事大师,怎么这么迟才被翻译过来呢?就在几个月前,他刚刚与世长辞。
《艾达之路》是以第一人称叙述的,叙事者是埃米里奥·伦西,皮格利亚作品中经常出现的人物,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作者本人——埃米里奥是作者的第二个正式名字,伦西则是他的母姓。考虑到皮格利亚曾在美国生活多年,执教于好几所大学,我们也能推断出,埃米里奥·伦西在书中讲述的美国大学校园生活夹杂了作者本人的经历。单身汉伦西应邀从布宜诺斯艾利斯来到印第安纳州泰勒大学担任客座教授,讲授阿根廷文学,与美国同事、学术明星艾达·布朗发生了一段暧昧关系,两人在私人生活中共享床笫之欢,在公共生活中却保持各自的独立。大学里的工作和生活看似平静简单,却又暗含着对立冲突。与此同时,伦西教授还不时地展示他的学术思考,让我们看到一些很“专业”的文学评论。起初我们并不觉得讲述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可是读完整个故事后再回头来看,则能发现这些批评文论式的片段隐晦地预示了即将出现的某些主题,比如说,生活在荒野中的野蛮人对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反抗。
这些片段算是虚构还是非虚构呢?或者介于两者之间?故事情节的推进在这些地方暂时中止,叙事者一本正经地介绍自己的研究工作。皮格利亚究竟是想讲故事还是发表思想观点呢?作家自然明白,他的读者所期待的,并不仅仅是故事性、戏剧性,还有一些比较宏大的、深刻的思想主题:对现代社会暴力行为的追根溯源、对技术文明的反思、对资本主义体系的批判,等等。一般的小说家在处理这些主题时,往往是通过对话、心理描写或是象征的手段传达自己的思考,点到即止,不会中断叙事另辟思想战场,而皮格利亚则干脆以直接呈现的方式,把这些本该出现在报纸书评版或学术杂志上的文字嵌入故事中,给读者带来一种奇特的审美体验。而这种文学样式本身又隐含了对一个宏大主题的反思:学术与现实、形而上的思考与形而下的生活之间的关系。在这部小说中,有的人就在读书思考中走火入魔,直至以自己的生命去实践“伟大”理想。
读皮格利亚,很容易联想到他的文学前辈博尔赫斯——讲故事的方式很干净,扣人心弦,带一点梦幻的感觉,时不时又掉一下书袋,让读者感叹“我读书少”。他们都是很“狡猾”的作家——在读完作品之前,千万不要匆匆下判断。《艾达之路》自始至终让人沉浸在谜一样的氛围里,像在读侦探小说,读到最后又觉得谜底没有被完全解开,并且有更多的谜涌现出来。墨西哥作家胡安·比约罗曾这样评价皮格利亚的创作风格:“叙事成了一个反向的调查过程,缓慢地创造一个谜。”也就是说,一般侦探小说的套路是从创建一个谜到解开一个谜,让你越来越明白,皮格利亚则是不断创造新的、更多的谜,让你越来越不明白。比约罗还指出,在皮格利亚的小说中,总是在主要故事下潜伏着另一个故事,这个秘密的故事要到最后才浮出水面。在《艾达之路》中,艾达·布朗这位传奇女教授的隐秘性生活、她年轻时的经历和她宗教般的意识形态信仰,是随着伦西的侦探式调查的深入而逐渐呈现的,但作者又不会把她的神秘面纱完全揭开,因此读者也需要一点儿侦探精神,参与到解读艾达之谜的游戏中。
在皮格利亚被贴上的诸多标签中,最常出现的无外乎两个:“后爆炸”与“后现代主义”。皮格利亚引起文学批评界关注时,已经是拉美文学“爆炸”辉煌年代之后了;皮格利亚小说在形式上的大胆玩法,让读者觉得很“后现代”。我们对后现代文学的惯常认识是:碎片化、解构经典主题、摈弃宏大叙事……可是,在皮格利亚的小说中,我们还是能读到一个看似完整的故事,看到作家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触及宏大的主题。唐纳德·L·肖在论及拉美“后爆炸”文学与“后现代主义”文学时就显得特别谨慎,在他看来,不管是以何种概念界定《百年孤独》之后的拉美小说,在这些小说中,实验性和政治承诺之间并没有严格的分野。也就是说,文学形式的创新和对社会政治现实的关注可以同时存在于作品中,正如皮格利亚所做的那样。在《艾达之路》中,皮格利亚虚构了一篇《关于科技资本主义的宣言》,然后又以研究者的理性客观视角介绍和评论这篇宣言,这是一种表演呢,还是作者对一些重大的时代主题的真实想法?我选择相信后者。这篇宣言的发出者应当看成是伟大的革命斗士还是可恶的恐怖主义分子呢?读者可以自己去判断。
博尔赫斯认为,阿根廷作家无需为在作品中设置多少阿根廷地方特色而操心,因为西方文化的传统才真正是阿根廷文化的传统,阿根廷作家完全“能够洒脱地、不带迷信地处理一切欧洲题材”。以此来看,皮格利亚真的是博尔赫斯的好学生。《艾达之路》写的是发生在美国的故事,叙事者既能以外来移民的眼光批判性地审视美国的社会现实,又能毫不做作地像一个美国本土作家那样重构美国激进年代的历史记忆,反思英美文学经典,甚至能秀一把美式幽默。
如果说“后现代主义”文学对应的是后工业时代的西方社会,是对“晚期资本主义”生产消费模式的回应,那么这部讲美国故事的《艾达之路》还真的要比那些讲拉美故事的拉美文学更有资格步入“后现代主义”。总之,对于皮格利亚来说,“拉美文学”或“后现代主义”的标签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探索小说表现形式的第N种可能,以及以文学介入社会现实、思考人类命运的伟大使命。对于初次接触皮格利亚的中国读者来说,种种惊喜或可浓缩成那句面对伟大作品时的经典反应:“原来小说还可以这么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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