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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漫长的季节》与原作《凛冬之刃》:暖秋与寒冬的距离 [打印本页]

作者: 写手发布    时间: 2023-6-1 10:31
标题: 《漫长的季节》与原作《凛冬之刃》:暖秋与寒冬的距离
《漫长的季节》毫无疑问是继《狂飙》之后第二季度影响力最大的影视剧集:在20世纪末辽阔的东北大地上,一起碎尸案引起了桦城警方的关注。案件不了了之,18年后随着另一起套牌案又翻涌而出,两代人的命运在火车的呼啸声中交织在一起,盘旋回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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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剧基于于小千创作的剧本《凛冬之刃》改编打磨而成。与电视剧豆瓣9.4的高分相比,随之出版的小说只有6.1分,可见观众对于这个故事蓝本并不十分满意。在看完剧集之后,阅读本书,可以找到许多我们熟悉的转场、剧情,甚至是一模一样的台词,例如跳跃的三条时间线、东北的下岗潮、消失的少女、接二连三的离奇死亡等等。通过改编,影视剧和小说文本呈现出的最大区别即是在人物丰满度、人性之恶的探讨与整体色温这三方面,有着不同层次的厚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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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体生命厚度的重建:悲欢离合下的真实人物

《凛冬之刃》遵循了传统的悬疑书写方式,即设置悬念推动剧情,以案件为核心,直到后期出现反转和真相的剖析;而《漫长的季节》则是以人物为根,将每个人物的命运都刻画得鲜明且饱满,用一个个“东北人”的失落状态刻画出了时代洪流下众生的悲惨境遇。

故事以范伟饰演的王响为核心主视角。在三条时间线里,他逐步从有序到失序:美满的家庭随着儿子卷入碎尸案而崩塌,稳定的工作在下岗潮中被剥夺,而他一直在忙碌地追寻着能带他逃离痛苦的真相却不得解。



王响在书中呈现出了一种静止的状态,他的人物本能并没有随着他的境遇而发生本质的改变。对于妻子和儿子而言,他是家中绝对的权威,否定妻子、打压儿子,思想和做派都极为父权;他和收养的儿子王将的关系几乎是他与死去儿子王阳的翻版:依旧对做便利店工作的王将有诸多不满,却也能为这个收养的孩子送死。这种沉重的、俯视的父爱在电视剧里迎来了诸多的转变,也体现了他的懊悔:他尊重收养来的儿子王北,不管是在便利店打工还是去北京考美术学院,年迈的老父亲都全心全力支持;新添加的和巧云的感情线也在“勿忘我”的捧花道歉、温馨的自白和收回的手中,看到了他步入老年对于爱情、对于巧云个体人格的尊重。一个刚强的躯壳随着东北的衰弱而瞬间衰弱,但也随着生死是非而有所蜕变成长,往前走与困在原地的徒劳都在他的自大、粗鲁、迷茫和脆弱里真实可感了起来。

始终伴随在王响身边的是龚彪。这一回,他并没有和丽茹有更多深入的剧情,是一个纯粹被丽茹试图利用的倒霉鬼。在殴打完厂长后,他和丽茹早早解除关系,和药店小露成为情侣,成了王响的司机徒弟。

龚彪之死是书中的“高光时刻”。从他的行事逻辑来看,他是一个充满血性的东北男儿:为了给心爱的小露复仇,他隐瞒了警方和王师傅,独自去找他们认定的罪犯“傅卫军”复仇,想让他死得面目全非。他始终不如对方手段歹毒,最终葬身自己的车里,但凭借他死前咬“傅卫军”的那一口,警方也由此掌握了关键证据:那并非傅卫军,而是沈墨的皮肤组织。

“这算啥?这叫惩罚吗?这跟你做的恶、造的孽比起来算惩罚吗?我龚彪就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就这么放过你,便宜了你,我心里就跟有堵墙似的过不去!我必须用自己的办法、用自己的手让你知道什么叫惩罚,什么叫痛苦!这事我必须得办,我一定办得漂漂亮亮、利利索索的,谁都不连累,这就是咱俩之间的事,是你跟我的死结,听懂了吗,傅卫军?”

——《凛冬之刃》

这并不像是电视剧里的龚彪会说出的话,改编几乎将他的故事线与凶杀案独立了出来:他是一个契机和穿针引线者,但他更是快快乐乐、絮絮叨叨、油嘴滑舌、从不内耗的彪子。他的一生直到死亡都是一种梦幻般的英雄主义:不靠谱,真性情,有情义,爱生活。他在1998年接纳了丽茹不堪的过去,用拥抱告诉她婚礼继续,这种强大的包容力量延续到了他18年后选择给不堪的婚姻一个结束。他中彩票落水而死的结局与书中为案件而死相比是荒诞的,却也使龚彪这一充满人情味和趣味的悲壮喜剧人物更具人格魅力。

老年三兄弟的第三人:刑警队队长马德胜,在书中成为了警察局正义化身的代表,代表了始终存在的公权力一方的正直。马德胜在办案中未遇到任何来自内部的阻碍,朱局、李群一类人也都全力支持配合他的工作,是理想中的群众保护伞。

电视剧改编后的马队无疑成为了孤胆英雄。他极富同情心,兼具刑警的聪明与责任,冲动、不圆滑,只能落得脱下警服、被驱逐出警局的下场。电视剧试图用马队个人的境遇来映射无法维护公平的内部之恶,但也以马队个人的坚守歌颂了守护人性底线的理想主义者。“朱局,我这案子是破了吗?”脑梗中风的马队意识已经不清醒,大着舌头含着泪对着李群解开了一切案件的真相。18年了,他劝王响放下,但他又何尝不是那个一直活在原地解不开破案执念的悲情警察?

从这三个主线人物的厚度的变化,薄薄的12章书从寂静转为喧闹,东北的生猛和奄奄一息立于眼前。除此以外,边边角角的小人物也都拥有了丰富的身份和故事:坑蒙拐骗的保卫科科长刑三儿晚年得了尿毒症,从和王响不对付到和解,成为了三人组侦破套牌案的关键人物;巧云不只是下岗女工,为了家庭进入风月场陪酒,下班后由丈夫和儿子一起接回家。从这一角里,他们不再是服务于悬疑案件的NPC,我们看到的是真实的生活在身边的人,从命运的浮沉里窥得了时代的变迁与个体的尊严。

困兽之斗:白夜行恶女

悬疑小说大多围绕着人性的恶在做盘踞斗争,《凛冬之刃》仍选取了性侵、家暴的议题作为背景框架来写恶之起源,将这些恶所孵化出的更深层的恶展现得也更为极端。

观众戏称沈墨与傅卫军的关系为“东北白夜行”。自东野圭吾开启了《白夜行》的角色模式后,枪虾与虾虎鱼、一男一女明暗之中绝望共犯的命运被多次运用在了悬疑故事中。《凛冬之刃》几乎是沿袭了这样的逻辑:恶女沈墨与哑男傅卫军一人在明,一人在暗。当沈墨作为人的身份消失时,傅卫军的身份被推到了明处。除了《白夜行》之外,他们二人的人物关系还颇具《呼啸山庄》中希刺克厉夫与凯瑟琳爱情的凄厉与诡谲色彩:

傅卫军突然扳过沈墨的脸,一下一下地打手势:沈墨,我们会好吗?

“会的。”她说,“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凛冬之刃》

他永远不知道我多么爱他,并不是因为他长得英俊,而是因为他比我更像我自己。不管我们的灵魂是什么做的,他的和我的是完全一样的。

——《呼啸山庄》

对比看这两段文字,几乎给人一模一样的震悚感。沈墨最终确实和傅卫军合二为一:她本身就和外表漂亮的傅卫军有几分相似,又通过不断的整容彻底取代了傅卫军的身份;而傅卫军为了将白日的身份全盘留给沈墨,在阴暗潮湿的油漆屋住了10年,得绝症后不愿拖累沈墨,于是选择自尽。

电视剧的改编是巧妙的:保留了《白夜行》的男女犯罪模式,但将傅卫军从“男友”这一爱情身份转移到了“弟弟”这一亲情身份上,将感情简单化,使人物关系纯粹和有新意,他们二者之间的感情张力与相依为命、共存亡的命运也更能打动人,也使加入到这个漩涡中的王阳、殷红等人的遭遇显得更不像“工具人”。



王阳、殷红二人因沈墨“恶女”这一人物设置的内涵改变而发生了移位。王阳对于沈墨浪漫化的追求和殷红对于沈墨的陷害都是基于沈墨纯洁善良的内心和品德。电视剧展现的是沈墨心理防线一步步被击垮的过程,但书里的沈墨则早已是登峰造极的罪犯:她被这扭曲的丑陋世界逼迫为疯狂而空虚的刽子手,利用王阳的爱为她焚烧尸体,又骗他服下了致死的药片。王阳生存和死亡的意义被消解了:他不是写出《漫长的》这样有才华的诗章的朝气蓬勃的18岁少年,他也不能成为沈墨多年来的亏欠和曾经唯一的救赎。

在这条故事线里,殷红,如她的名字一般,她的血染遍了整个桦林。在《凛冬之刃》里,她名为殷虹,因为和沈墨长得有几分相像,是被沈傅二人选中推出来的替死鬼。傅卫军利用了她的一点小贪婪,引诱她上钩再被沈墨生吞活剥。《漫长的季节》使殷红从替死鬼进化成了伥鬼:势利眼,下贱,坏根,又腐烂又可怜。“欢场无真爱”,她向往沈墨的纯洁,渴望傅卫军的爱意,但她用她的苦难葬送了她,用她的自卑丢弃了他。与沈墨的反抗不同,她自愿自主地进入了港商口中“动物性”的榨取世界:售卖自己的肉体与自尊,在女性生存的非自主性里出让他人的生存空间来获得扭曲的替代性补偿。她的恶行成为了压垮沈墨的最后一根稻草:虽然从小被毁灭尊严已经足够让沈墨痛苦,但殷红的加害使她更像是被逼上了不能回头的绝路;比起疯狂、精明、城府深的反社会者,这样一层覆一层的破碎的生命更为绵长,只剩无尽的绝望。

总的来说,两个文本都探讨了显性的恶与隐性的恶、法律的恶与道德的恶,小说试图讨论更极端、更厚重的恶行与人的劣性,却在猎奇和狗血上下了功夫,成为了蓄意的、精神失常的报复社会,而不如电视剧抽丝剥茧、无路可逃的阴森令人更加信服,也使这盛大的悲剧少了许多鲜活可感的真挚的温情。

色温:暖秋与寒冬

《凛冬之刃》如其名,20年后的套牌案发生在暴雪之中,东北肃杀的风似乎已如刀割刮到脸上。片中龚彪的饰演者秦昊主演的另一部悬疑剧《无证之罪》也是发生在东北冬天的凶案:在这极寒之地,遍布着恶徒和心灵缺失的人,到处都是紧张的气氛和冰凉刺骨的白气,时刻有惊险与反转。

《漫长的季节》则拍出了一个永远处在秋天的东北——这对于东北而言是罕见的。取景上,因为东北的秋天短暂到无法坚持到拍摄周期的结束,摄制组整体是在云南拍摄完了大部分剧情。这实际上也是一种反常的暗喻:东北本不会有如此漫长的秋天,而1990年代发生的一切如龚彪总是念叨的弗洛伊德一样,如幻梦如噩梦,如轮回般无法逃出。


正是色温的不同,也让两个文本的气质出现了极大的不同:中老年三兄弟在KTV中随着拉丁的音乐舞动,这一出时代的暗色在这个包厢里都显得明亮了起来。失意的三个中老年人在这一刻几乎一无所有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但他们选择唱歌跳舞。在这漫长的困境里,东北要素的加入、地道的东北俚语与口音让观众像每年看春晚小品一样乐子十足,这种苦中作乐的幽默与乐观精神冲淡了具象化悲剧的苦楚:再回首恍然如梦,再回首我心依旧。


直到结局真相大白,雪忽然悠悠飘落,将人永远困在那秋天的火车终于发车。开头,还是壮年的王响意气风发,在“王师傅,整个响!”的谈笑声里,打响了那个震碎时代的响指。结尾,在一旁的老年王响随着自己开了大半辈子的火车奔跑,怎么样也追不上那辆不再回头的巨物。整个故事如晚秋泛起的河水一样冰冷又哀伤,是所有或死去或挣扎活下的人共同的质问:这秋天为何如此漫长,广阔的东北大地,你告诉我,请你告诉我。一头一尾画了一个圆润的弧,王北的一声啼哭将妻离子散的王师傅从即将迎来火车的轨道上拉回,又在18年后把这位年迈的父亲再次从接近死亡的迷茫中唤醒。王响没有能够阻拦妻子、儿子的离去,在原地始终徘徊;王北则用新生、纯白的力量接住了黑暗:他给予了王响两次生命,送给了王响第二件来自儿子的红色毛衣。《凛冬之刃》展现了一出人心险恶又惶惶的悲剧,而《漫长的季节》写出了前者不具备的铿锵的力量和希望:面对被毁灭的生命、满目疮痍的现状,重新鼓起勇气结束一切,“往前看,别回头”。

综上来看,虽然故事的调度是类似的,但《凛冬之刃》在影视剧的改编与立体包装后确实更上一层台阶,拥有了深入人心的灵气。辛爽导演乐队出身,音乐品味极具个性。当我们看到年轻的人儿从桥上坠入河底时的心跳与心死,万念俱灰的母亲拿起儿子的相片眼前碎裂的浪花,响起绝望的吉他声配以暗夜中女性的呜咽,涨起的流水就像时代的洪流,与其说冲刷了命运,不如说是给予了无常的人生。


来源:澎湃新闻,屠佳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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