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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钱锺书与沈从文笔战始末 [打印本页]

作者: 骑着蚂蚁撞墙去    时间: 2024-8-3 10:47
标题: 钱锺书与沈从文笔战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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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与张兆和。

上世纪50年代初期,钱锺书和杨绛初到清华,一起进城看望沈从文、张兆和伉俪,受到款待。这是一趟“融冰之行”,杨先生有过解释:“因为锺书曾作文讽刺沈从文收集假古董,觉得应该修好。”(《听杨绛谈往事》增补版,第250页)至于钱锺书、沈从文的交游,何故会冰封呢?姑且从沈先生的一篇旧作聊起。

1937年3月,沈从文在开明书店《月刊》杂志上发表了为纪念结婚三周年而写的小说《主妇》,里面有一段具有自传性质的描写:

一个人都得有点嗜好,一有嗜好,总就容易积久成癖,欲罢不能。收藏铜玉,我无财力,搜集字画,我无眼力,只有这些小东小西,不大费钱,也不是很无意思的事情。

沈从文早年入伍为兵,为“湘西王”陈渠珍整理古器字画,逐渐成为“一个很迷信文物的人”。待到日后,他在人生舞台上华丽蜕变,成为大作家、名老师,彻底摆脱“乡下人”的贫苦境遇后,热衷购藏古董,由此引来钱锺书先生的揶揄。

1938年11月,钱锺书执教西南联大,与沈从文初识于昆明(《听杨绛谈往事》增补版第160页、第172页)。1939年5月28日,钱锺书的《冷屋随笔之四》刊于《今日评论》第1卷第22期(后改题为《说笑》,收入开明书店本《写在人生边上》)。《冷屋随笔之四》“主打”的目标是林语堂,文末捎带提到沈从文:

大凡假充一樁事物,总有两个动机。或出于尊敬,例如俗子尊敬艺术,则收集骨董,附庸风雅。或出利用,例如混蛋有企图,则利用宗教道德,假充正人君子。

“收集骨董”是沈从文的嗜好,“俗子附庸风雅”是钱先生对他隐讽。《冷屋随笔之四》拉开了钱锺书、沈从文两位文坛巨擘的“笔斗”序幕。有位名为许飏的读者,窥见端倪:“钱君在昆明联大教书时,与沈从文上下楼而居,初颇相得,后来弄得不好,至于不欢。沈从文作文一篇《真俗人与假道学》即讽钱。此文收在《昆明冬景》中。”(《钱锺书与杨绛》,重庆《大公报》1946年9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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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与杨绛》,重庆《大公报》1946年9月10日。

沈从文的回击《真俗人与假道学》,发表于1939年5月15日《中央日报》“平明”副刊。文章开头直言:

朋友某教授,最近作篇文章那么说:“世有俗子,尊敬艺术,收集骨董,以附庸风雅”,觉得情形幽默,十分可笑。我的意见稍觉不同,倒以为这种人还可爱。

这里提到的“朋友某教授”,显然就是钱锺书。“稍觉不同”只是谦辞,“这种人还可爱”才是沈从文的真话:“至如真俗人,他自己并不以俗为讳,明本分,重本业,虽不曾读万卷书,使得心窍玲珑,却对于美具有一种本能的爱好。”赞完“真俗人”,沈从文笔锋一转,批评“假道学”与“真俗人”性情完全相反:

在都市中随处可以遇见的,是“假道学”。这种人终生努力求“可敬”。这种人的特点是生活空空洞洞,行为装模作样。这特点从戏剧文学观点来欣赏,也自然有他的可爱处。不幸他本人一切行为,一切努力,都重在求人“尊敬”,得人“重视”,一点点可爱处,自己倒首先放弃了。这种人毛病就是读了许多书籍,书籍的分量虽不曾压断脊骨,却毁坏了性情。

钱锺书常常为人指责为爱掉书袋。沈文先说“某教授”,后言读书多,文中对“假道学”的批判,与钱锺书脱不了干系。这里还需要说明的是两篇作品的发表时间:沈先生读过《冷屋随笔之四》,才写下《真俗人和假道学》,为何驳文反倒先发表呢?

1939年5月12日,沈从文致信六弟沈荃,近日“既得为《大公报》发稿,又得为《今日评论》发稿,忙而少功,甚不经济”。沈从文时为《今日评论》文艺编辑。《冷屋随笔之四》就是沈从文经手在《今日评论》发表的。尽管文多讥讽,沈从文依然选择刊载,只是有感而发,赶写一篇《真俗人和假道学》,早了十几天,先刊于《中央日报》。

《真俗人和假道学》后来收入《昆明冬景》,1939年9月于沪上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样书寄至昆明,沈先生重温旧文,有感而发:“本文在《平明》第一期上发表时,熟人多以为被骂,不熟人更多以为被骂。读书人事,大抵如此……然二三子或将文章割裂,不欣赏,只搜索,以为此影射谁,彼影射谁……事虽由乡下人引起,这乡下人有何办法?”(上官碧《时空》,载1939年11月29日《中央日报·平明》,收入《烛虚》;上官碧即沈从文笔名)。文中“乡下人”语义双关,表面讲述乡下人进城遭到城里人忌讳的例子,其实表明自己作品遭到读者猜忌,颇为无奈。“以为被骂的熟人”中,应有钱锺书,他针对这篇驳文,写了《谈教训》。他惯用“佯谬蕴涵真理”的笔法,唱起反调:假道学比真道学更为难能可贵。尤为关键的是,《谈教训》写道:“调情可变恋爱,模仿引到创造,附庸风雅会养成真正的鉴赏,世界上不少真货色是从冒牌起的。所以假道学可以说是真道学的学习时期……假道学生前就上讲堂”(开明书店版《写在人生边上》第46页)。这又不禁让人想起沈从文购藏古董的旧话,以及他在西南联大执教的真事。

尽管“乡下人”叹息没有办法,钱先生依然调侃“乡下人”。不久,钱锺书又故技重施,撰写《魔鬼夜访钱锺书先生》,刊于1940年3月21日《中央日报·平明》,编者还是沈从文(范旭仑《写在〈魔鬼夜访钱锺书先生〉边上》)。文中有一段魔鬼与钱先生的精彩对话:“你若到我的地位,又该骄傲了!我却不然,愈变愈谦逊,时常自谦说:‘我不过是个地下鬼!’就是你们自谦为‘乡下人’的意思……”(开明书店版《写在人生边上》第5页)。沈从文自居“乡下人”,自然清楚文中隐讽。钱锺书撰写小说《灵感》(刊于1945年《新语》前两期),又来一句:“我是你名著《绿宝石屑》里的乡下人。”这里的乡下人无疑又指沈先生。《绿魇》是沈从文的名篇,讲述主人公寻觅神秘绿宝石的故事。乡下人成为沈从文的“标签”,钱先生久未忘怀,又于小说《猫》中写下一段影射文字:

举动斯文的曹世昌……这位温文的书生偏爱在作品里给读者以野蛮的印象,仿佛自己兼有原人的天真和超人的利害。他过去的生涯布满了神秘性。假使他说话可信,那末他什么事都干过。他在本乡落草做过土匪,后来又吃粮当兵,到上海做流氓小弟兄。他曾登台唱戏,在大饭店里充侍者,还有其他富于浪漫性的流浪经验,讲来都能使过惯家庭和学校生活的青年摇头叹气说:“真看不出他!”……他该写本自传,一股脑儿放进去。可是他聪明得很,只东鳞西爪写了些带自传性的小说,也许因为真写起自传来,三十多岁的时期里,安插不下他形形色色的经历……他现在名满天下,总忘不掉小时候没好好进过学校,还觉得那些“正途出身”者不甚瞧得起自己……(《文艺复兴》1946年第1期第73页)

钱锺书看破了沈从文草根出身的自卑心理,又不相信沈从文曲折丰富的传奇履历,故屡屡下笔调侃“乡下人”。1946年诞生的《猫》,成为钱锺书最后一部讽刺沈从文的作品。

数年后,两人都远离文坛。钱锺书、杨绛真诚修好,访谒旧雨;沈从文、张兆和冰释前嫌,款待老友。有趣的是,钱先生的妙论,多年后竟然成真:“真货色是从冒牌起的”,沈从文劫后于中国历史博物馆研究工作,撰写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成为“真道学”式的文物专家了。

彭伟

责编 刘小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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