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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雪岭》第二章 [打印本页]

作者: 李晋    时间: 2017-12-21 11:16
标题: 《雪岭》第二章
  
                          二


  “呀!不好,那个烧炉子的老头还没跑出来呢!”嘈杂中,一个女知青尖利的高喊着。
  从另一栋帐篷中跑出来的男知青们弄清了原委后,一窝蜂的跑到倒塌的帐篷旁。拿锹铲雪的,抬起架子的,用手划拉雪的,高声呼喊“老林头”的;场面混乱不堪。
  而被“轰隆”声惊醒,从中转站土房内跑出来的林娟,看到了众人的举动后,立即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爹被压在倒塌的帐篷底下了。一想到这一点,大脑内不禁“咔嚓”一下惊悸住了,手脚麻颤;五年前,落叶河林场有个山场作业点的帐篷被雪压塌,导致七个工人被压死。
  林娟哭喊着手脚并用,爬到倒塌的帐篷上,一边用手盲目的划拉着雪,一边哭喊着“爹呀!爹呀!”想要将这帐篷掀起来,却又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正忙乱中,林娟的身下传来了林山东的喊叫声:“乱喊个球啊!快起开些,你都踩着俺肩膀了!”
  听到爹的声音,林娟惊喜交集,赶紧轱辘着下到帐篷下。“我爹在那!我爹在那!”林娟指着一处向众人喊道。
  男知青们聚拢过来,清理了一下上面的积雪后,拿来把菜刀,将帐篷划开了一道口子,拉扯着,将林山东拽了出来。
  原来自知已无力支撑的他就在帐篷倒塌的瞬间,借着这股冲力,脚使劲一蹬,就势扑在了大铺的下面;这个大铺就是他搭的,他知道这块的铺下有根粗大的木柱,完全可以支撑住帐篷的压力。
  林山东扒拉扒拉身上的雪,又从脖子颈后掏出一把雪后,对众人喊道:“大家都到中转站的屋里凑合着待一宿吧!那个没塌的帐篷里也别进去了,身子高的,把上面的雪划拉一下,要是都塌了,明个可就遭罪了。”
  见到爹全身完好,林娟喜极而泣,一边划拉着他爹身上的雪,一边埋怨,“爹呀!你可吓死我啦!”
  “没事,你爹俺命大,”走进屋内的林山东脱掉棉袄,“去取块狗皮膏药,贴在肩上。”
  见到爹的肩上鲜血不停的涌出,将半边膀子都染红了。林娟的心里又是心疼又是庆幸,一边擦拭着上面的血迹,一边想起了逝去的娘,方才又差点失去了爹,心里一酸,眼泪噼里啪啦的落了下来。
  中转站的大屋子里挤满了陆陆续续进来的知青。因为平日冬季里要为松涛林业局储备一些青菜,才建造了这间土屋子,紧挨着林山东休息的地方。
  经过了方才的惊魂一幕,众人的心里仍然心有余悸,幸亏这老林头发现的及时,否则,刚来这大兴安岭,就把小命扔在这里,这冤屈,得向哪路神仙诉说啊!
  很多女知青跑出来时急迫,没有带出更多御寒的衣服;一番折腾,寒意涌了上来,浑身哆嗦发颤。男知青们此时发挥了高尚的无产阶级友情,将各自的棉袄分给了女知青们。有几个男知青出去抱来干柴火,将屋内的铁炉子烧得通红。热气很快驱散了大家心头的寒气。
  “哎呦,看来这里不欢迎咱们哪,这刚来三天,就给咱们来个下马威,我看哪,咱们还是和这里的头头说说,咱们还是回家吧!”一个面庞微胖,穿着一身旧军装的青年唉声叹气的说道。
  一提到回家,大家的心里都有些茫然。是啊!十半个月前大家都还在家里,在父母身边,在暖意融融的南方,十来天后居然就到了这茫茫林海中,到了九月份就大雪纷飞的北方。回去,谁不想回去,能回得去吗?
  唉声叹气的知青叫金宝生,土生土长的上海人,用他的话说,活了二十多年所看过的树木,也没有来到这里一天看的多。很多相识的知青们都被分到了上海附近的农村,再不济也就分到了内蒙古,运气不好的大不了分到了新疆,可那里也能见到牛呀!羊啊!可自己这一帮可倒好,居然被分到了大兴安岭,分到了一个遍地是野兽,连房子都没有的地方。
  见自己的话引得大家情绪都有些低沉,金宝生不觉有些内疚,这三天来大家的所见所闻已经够闹心的了,屋漏偏逢连雨天,这女知青的帐篷又被雪压塌了。事已至此,还能怎么样!金宝生提高了嗓门,大声喊道:“春河,李春河,你方才跑出来,有没有把我的棉袄拿出来,那可是我没过门的媳妇给我的,要是你把我的棉袄弄丢了,你就得陪我一个媳妇。”
  金宝生的话引得大家哄笑起来,压抑的气氛冲淡了不少。但他喊的那个叫李春河的人却没有应声。
  “李春河,你躲哪去了?”金宝生见李春河没有应声,不觉奇怪,继续喊道。
  随着“咯吱”的一声门响,进来一个拎着一把锹,身上、头上落满了一层雪的知青,瘦高的个子在众人中有些鹤立鸡群的意思。也不知是冻的,还是本来的白静,脸色竟略显苍白。他一边扑棱着身上的雪,一边说道:“喊什么呀!我在这呢!”
  金宝生见到他满身的雪,不觉笑道:“怎么地!你这上海人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还独自出去欣赏去了?别急,以后有的是机会让你欣赏的。”
  “胡说些什么!我是去把咱们住的帐篷上打扫一下,否则这雪继续下的话,用不了多久,咱们的帐篷也得塌。”
  “哟!大家听听,这李春河才是真正的无产阶级好战士啊!我们在屋里暖和,你却在扫雪。同志,我在这里要严肃的批评你,你这种做法是徒劳的,女知青的帐篷倒塌了,难道我们还能再住在里面了吗?不得让给可怜的女知青们嘛!所有对我们男知青来说,帐篷塌不塌都是一样的结果,都得住到外面去。同志,让它塌吧!我们要和女知青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李春河皱了皱眉,没有搭理他的胡言乱语。但金宝生的这番话却引起了女知青的共鸣,大家也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有好几个女知青不禁向他投去了感激的眼神。人在孤苦无依的时候,最需要别人的关怀,虽然这关怀是正话反说的。
  女知青们烦闷的心情减轻了不少,是嘛!自己的帐篷塌了,不是还有男知青们的帐篷嘛!他们男知青好意思让女知青无处可住?
  头上和衣领上融化的雪水流进了李春河的脖子里,一阵阵沁凉;他不禁打了两个寒战,有心想要往屋中央的铁炉子靠近,但炉子四周已经被挤得针都插不进去,只好作罢。靠在墙边,借着昏暗的马灯光,他看着墙上的毛主席语录: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字写得很工整,好像是刚刚粉刷完不久。
  李春河的心里并不象别的知青为分到大兴安岭来而万般沮丧,他只是有些茫然。为了来到大兴安岭,居然在路上走了十多天的时间,坐完火车坐汽车,坐完汽车又坐火车,甚至一段路途都要徒步跋涉。而这里的落脚点居然还不是最后的地点,这里已经够荒凉的了,听说要去的地方连房子都没有,是一片从未开发过的原始森林。以后想要回趟家,可真是犹如登天啊!李白高歌《蜀道难》,那是他没有来过大兴安岭。
  在得知自己被分到了大兴安岭时,他还以为是在新疆的某个地方;以前可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个地名。他特意跑到学校的一张中国地图旁,仔细的搜寻了半天,鸡肚子上没有,鸡背上没有,鸡尾巴上没有,鸡屁股上还是没有;最后才在鸡冠子上找到了这四个字:大兴安岭。回到家后,当父母问起他被分到了哪里时,他没有明说,只是淡淡的说:“不远,就在哈尔滨附近。”父亲还兴致勃勃的跟他谈起了关于哈尔滨的一些典故,让他有时间去松花江边看一看。当时他的心里只有苦笑,还看松花江呢,这都跑到黑龙江边来了。
  “喂!借一下光!”一声清脆、好似带着甜味的声音打断了他的遐想。一个扎着两条短辫子,脸庞俏丽,因为方才的变故而显得梨花带雨的女知青正站在他的面前,身上不知穿着哪个男知青捐献出来的棉袄;由于棉袄很大,倒显得亭亭玉立。此时,她正用手指着被李春河挡住的门。李春河连忙向旁边闪去,并尽量的让自己的身躯靠在冰凉的墙上,以便让出更大的空隙。
  女知青在刚挤过李春河的身边时,也不知人群中起了什么骚动,人堆向后拥搡过来,将女知青紧紧的挤在了李春河的身上。李春河猝不及防,急忙伸出手掌,努力向外推搡着人群,女知青抬起头,用亮晶晶的大眼睛看了看他,两人对视了一刻后,女知青借着李春河推出的空隙,拉开门,走出了门外。
  李春河的鼻孔中有股奇异的、从未闻到过的清香,一时竟有些恍惚。
  这名女知青他从别的知青口中,知道她叫靳红梅,和他们一样,也是上海的,听说家是住在制鞋厂附近。因长相俏丽,来这里的一路上,倒是常常被男知青们提及,私下里都说她比《红灯记》的李铁梅还要好看。
  李春河觉得自己的腿部凉飕飕的,转头看去,见门被积雪挡着,没有关严,咧着个缝隙,凉风夹带着雪花阴暗的灌进来。他连忙将门打开,用锹铲去积雪。雪似乎有些小了,不远处,倒塌的帐篷处,他见到靳红梅正费力的在帐篷上划拉着积雪。
  此时,靳红梅的手上已经全部被冰雪浸湿了,冷的麻木僵硬。大致的清理了一下积雪后,她在方才被割破的帐篷处向下摸索着。凭直觉,她知道,这个地方被掩埋的下面,就是她休息的地方。当时,林山东的一声大喊,彻底的把睡梦中的她吓懵了,当头顶上的木杆摇摇欲坠时,她更是不知所措,忘了逃跑。直到林山东用肩膀支起木杆冲她大喊时,她才清醒过来。但跑到帐篷外后,她才想起自己最珍爱的、刚刚买了不久的一块手表忘记拿出来了;一想到那可是花费了不少的钱买来的,她又跑回了帐篷,希冀找到手表。但见到已经快支撑不住的林山东后,只好又跑了出来。此时帐篷已倒塌,生怕手表被冰水浸湿,她才冒着寒冷和风雪来找手表。
  自己睡觉时,明明就将手表放在自己的枕头下面,怎么就摸不着了呢?
  摸索了一阵后,靳红梅失望了,寒意从手臂向身体蔓延,人好似泡进了冰水中,连着打了三四个寒颤。正准备放弃的她看见一束手电光走过来。
  “在找东西吧!我帮你,给你手电。”李春河照着被扯开的帐篷处,说完,跳到上面,用力将帐篷抬了起来,割扯开的口子处出现了一个能容人进出的空隙。靳红梅感激的看了他一眼,哈着腰进到了里面,从光照中,看到了自己的枕头,在里面摸索了一会,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手表。将手表放在耳边听了一下,清脆的“咔、咔”声一如从前,靳红梅放心了,心情有些兴奋。怪不得自己摸不到呢,原来自己一直在吴娟娟睡觉的地方摸索。
  “好了,找到了,真是谢谢你。”靳红梅感激的说。
  “那就好,快回去吧!别冻感冒了。”
  正要回转身的靳红梅被手电光中的一副毛主席画像吸引住了,愣了一下,她回头看了眼李春河,似是考虑了一下。“等一等,还得麻烦你把帐篷再抬高一些。”
  原本贴在帐篷上的画像此时裹挟在杂堆中。
  “哎!你再使劲掀一下。”靳红梅又向里钻进了一些,费力的将画像拿了出来,抹掉上面的冰雪后,小心翼翼的放到了棉袄里。
  “好了,我们回去吧!”靳红梅微笑着说。
  李春河微微笑了一笑,作为新一代的红卫兵,确实不应该将毛主席的画像遗留在倒塌的帐篷内;这靳红梅的政治思想觉悟真的不亚于那个李铁梅呀!都是干革命的一朵红梅啊!都有一颗通红的心啊!
  李春河自愧不如。回去帐篷的路上,看着靳红梅的背影,好似看到了迎风招展的五星红旗。
  北风烈,冰雪寒,可咱有一颗不惧千难万阻的红心啊。
  李春河的一颗心融化了,漫天飘扬的雪花也显得浪漫、可爱了,不再惹人讨厌。一片片的,好似一个个调皮的小精灵,钻进了他的心里。
  回到屋中,李春河依旧站在原来的地方,听着屋内开了锅一样的喧哗声,在女知青们面前,每个男知青都想要表现自己的存在,自己的大方。而金宝生的声音尤其突出,“姐妹们,面对困难不要怕,大家都是老乡,照顾你们是我们男同胞应该的。”
  吴娟娟站在炉子旁,圆圆的脸庞被炉火烤得通红,“那我们可要谢谢你了,这才像我们上海人呢!”说完,吴娟娟看到了挤过来的靳红梅,连忙拉着她的手,让她靠近炉子边。
  “上个厕所还这么长时间,瞧你头上的雪,赶紧擦一擦。”吴娟娟小声埋怨着,递过自己的手帕。
  吴娟娟和靳红梅从上小学时两人就相识了,这次上山下乡又被分配到一起,自然有了相同的感受,友谊上又格外的加深了一层。但世上几乎所有的牢固友谊中,两人的性格都会有巨大的差异,这两姐妹也不例外;靳红梅性格内敛,沉静;而吴娟娟却泼辣、大咧咧的,倒有些男人的性格。这倒也应了心里学家所说的“性格互补”效应。
  靳红梅擦净头发上的雪后,看了眼自己的好友,提高了声音说道:“你刚才不是问我帐篷快要倒塌时,我为什么又跑回帐篷里嘛!”
  “是呀!你还没有告诉我呢!那多危险,你再晚出来一会,就被埋里面了。”
  “那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又在帐篷快要倒塌的危险时刻,又跑了回去;因为我想起我们敬爱的导师,伟大的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画像还在里面,我们跑出来,怎么能将他老人家的画像留在里面?我就是拼着一死,也要将他老人家的画像取出来。”
  说完这番正气凛然的话后,靳红梅从棉袄怀中慢慢的掏出了卷起来的画像,慢慢的打开。
  众人的眼睛齐齐的盯视着她手中的画像,终于看到了他老人家那慈祥、伟岸的笑容。
  众人都被靳红梅的举动震惊住了。
  众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敬佩而又自惭形秽的神色。
  太不应该了,危机时刻,只顾自己跑出来,却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画像遗留在里面,太不应该了。大家的革命思想觉悟都跑哪儿去了?被狗吃了吗?
  靳红梅此刻高举毛主席画像的神色和姿势,像极了《红灯记》中高举信号灯的李铁梅。
  靳红梅举着画像,向东墙边走去。拥挤的人群中自动让出了一条宽阔的通道。几名男知青抱着立功赎罪的思想抬来了板凳,前来帮助她,将画像张贴在墙上。
  一刹那间,大家觉得这间土坯房中充满了光辉。
  没有感受到光辉的,是李春河;他心里的感受几乎可以用“震惊”来形容。迎风招展的红旗停止了摆动。可爱的精灵们失去了笑脸。又是漫天的雪花弥漫了黑夜。
  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画像明明是方才才从倒塌的帐篷中取出来的,怎么变成了从快要倒塌的帐篷中抢救出来的?
  靳红梅的眼神有意无意的瞄了瞄李春河的方向。李春河连忙将头转向一旁。他不敢和靳红梅的眼光对视,哪怕是一秒。好像欺骗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不是靳红梅,而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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