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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马原:作家是一群爱做白日梦的人 [打印本页]

作者: 写手发布    时间: 2018-1-18 10:46
标题: 马原:作家是一群爱做白日梦的人
[摘要]美国作家海勒,有一部杰作叫《上帝知道》。其中以色列大卫王和上帝之间的一场对话写得非常之精彩。这个小说,我觉得它简直不是人写出来的,它是从上帝的视角写的。
我自己设想过一部电影,它最初是我二十多年前写的一篇小说,叫《白卵石海滩》。在这篇小说里我写过一段话,那段话具体怎么讲我记不真切了,意思是说,我在某个时刻觉得很奇怪,阳光那么好,视野那么清晰,我为什么会有幻觉?后来我发现,当你一人独处,就是广大无边的世界里只有你一个人的时候,你不活见鬼才怪,你没有幻觉才怪呢。
那么,作家在写作的时候经常是一个人,一个人就会生出很多莫名其妙的念头或者幻觉来。就像《局外人》,主人公莫尔索在监狱里是一人独处,这时他才发现一个人哪怕在监狱外只活过一天,然后他一生的其他时间都在监狱里坐牢,可是这自由的一天也足够他回忆一辈子了。我个人认为加缪所说莫尔索的这种感受,应该不是说一天中所有实实在在的事情够他回忆一辈子,而是他个人依据他一天中获取的有限的一点点经验,就够他做几十年的白日梦了——用几十年的时间在有限经验的基础上作出无穷无尽的想象来,根本不是指他细致入微、丝毫不差地去回忆自己曾经有过的关于自由生活中一星半点的经验,肯定不是这样。
美国作家海勒,有一部杰作叫《上帝知道》。其中以色列大卫王和上帝之间的一场对话写得非常之精彩。这个小说,我觉得它简直不是人写出来的,它是从上帝的视角写的。很多人都写过和上帝对话的这种题材,比如古代的大诗人屈原写过《天问》。古往今来的作家、艺术家们总是有和上帝对话的这种愿望,但是我看到的最了不起的版本还是这部《上帝知道》。
这本书前面有一句话,“人怎能独自温暖”。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这句话的,后来我一个好朋友——写小说的洪峰用这句话做过题目。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一个人怎么能自己温暖自己呀?这里提到了“温暖”的话题。我记得鲁迅有一句诗叫“荷戟独彷徨”。很多作家都有过关于一个人生活的想象。
我非常称道这么三部电影,一部是安东尼奥尼的《放大》,这是获得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的大师级杰作。《放大》是特别了不起的电影,它讲一个摄影师遇到一个奇奇怪怪的事情,真实和想象混淆的事情。另一部是斯皮尔伯格的《疯狂的追逐》。第三部是张艺谋的《我的父亲母亲》。这三部电影说起来很不一样,《放大》完全是一部印象主义风格的电影,是印象主义电影的杰作;《疯狂的追逐》是悬念电影;《我的父亲母亲》是抒情风格的电影,是一部诗电影。三部电影的立意走向完全不一样,文化背景也差别巨大。安东尼奥尼是意大利人,斯皮尔伯格是个地道的美国佬,而张艺谋是土生土长的黄皮肤中国人。他们三个也许是在无意中撞到了一起,就是鲁迅说的“荷戟独彷徨”,都是一个人在故事中,整部电影没有第二个人物。我说的是人物,不是说没有第二个人,这个独自的人物和其他人物都不能形成实际性的交流。
在电影《我的父亲母亲》里,“我”的母亲几乎没和“我”的父亲有过任何交流,好像只有一次,“我”的母亲问“我”的父亲,“我做的饭你有没有吃到”,两个人就说过那么一两句话,都是章子怡一个人在那演戏。“荷戟独彷徨”,这真是一种很奇异的状态。一个士兵扛着一件大兵器,这个意象我一直觉得特别奇妙,它本身就应该是“白日梦”。比如《疯狂的追逐》,一个神经质的司机自己开车,他总认为后面那个开货柜车的司机跟他过不去,一直想看到那个人,但一直就看不到。对斯皮尔伯格来说,对观众来说,这个司机面临的悬疑压迫、经历的危险,可以说完完全全是一场白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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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大》剧照

《放大》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摄影师在拍摄,然后一个女人发现自己进入了他的镜头,就过来找他,很紧张,要把她的照片要回去。摄影师当然不肯给她。他回去后把这张照片冲印出来,一次次放大,但总有个疑点看不清楚。那个女人没能讨回底片,这时摄影师在放照片的时候,那个女人来找他。她进来以后开始诱惑他,开始脱衣服,在脱衣服的时候,突然又被其他的突发事件打断——来了别人。这个女人没有办法,她只好把衣服穿上,就出去了。摄影师把照片一再放大,把有疑点的部分截取下来再放大,经过多次放大以后,那个疑点究竟是什么,这一直是个悬疑不决的问题。
等摄影师出门的时候,已经不是光天化日的白天,而是晚上了。风很大,雨前的那种风,摇曳树枝。摄影师来到他白天拍照片的公园,镜头一直是很均衡地摇动,这时他的镜头运用特别奇妙,不停顿也不强调,在匀速的摇动过程中,镜头里出现一具尸体,是白天和那个女人一起进入照片的那个男人的尸体。镜头并没在尸体上停留,只是以它原来的节奏摇过去了。摄影师自己想一想,然后就走开了,走到一所房子里去,跟房子里的一个男人说了一段话。我们没在电影里听到具体的这段话,我感觉摄影师就是讲了他前面碰到的事情,讲他今天拍了一张照片,照片印出来后觉得很奇怪,他于是又去了拍片的地方,但是看见一具尸体。摄影师在跟那个男人说话的时候,我们看到房子里的人都在吸毒,或者是抽大麻。等他走出这个房子的时候已经是昏昏沉沉,这时候你就会怀疑这是不是幻觉,你根本不知道他是真的看到了尸体,还是幻觉。然后他回去,却发现暗房里东西被洗劫一空,什么东西都没有了,一下子弄得很紧张。他又出门,又去公园,他火急火燎地赶到刚才看见尸体的地方,那里没有警察,没有任何异常的表现,而尸体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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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母亲》剧照

《放大》这部电影又是一个典型得不能再典型的“白日梦”,而这个“白日梦”始终是以一个人的方式呈现的。至于《我的父亲母亲》,我想张艺谋真应该感谢莫言,莫言给了他一种特别的语言。那时张艺谋拍《红高粱》。莫言在《红高粱》里面借给中国读者、特别是借给张艺谋个人一个词汇叫“我奶奶”。《红高粱》里一个女孩的故事就变成“我奶奶”的故事。而《我的父亲母亲》,章子怡演的这个十六七岁情窦初开的女孩就变成“我妈妈”,“我的母亲”。《我的父亲母亲》在一百分钟的电影里,你几乎看不到对手戏,就是一个女孩在青春期的那种萌动。当然他告诉你是“我的父亲母亲”,就是说,女孩和她看好的乡村小学教师——一个留着小分头傻兮兮的男孩,两个人最终肯定是有结果,不是一次失败的恋爱,他们结婚生子,生出“我”来了嘛。但是你看电影的时候,看到的完全是一个人情爱的白日梦。
有时我这么想,一个人的世界相当于不存在,另外一个人可以不是一个人物,但他不能不是一个人。我写的那个小说《白卵石海滩》,一个清洁工在唐山大地震的废墟里救出一个女孩,女孩已经奄奄一息,神志不清。清洁工做这个做那个,他始终没有和别人打交道。他那一天的存在,或者说是小说里提供的时空,严格说真的是不存在的。因为对人来说,如果他的世界里没有其他人,唯一的人就是他自己,那么所有的存在对于他都是不真实的,都是幻觉。我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来说“白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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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桑

回到作家个人。霍桑说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住在一所老房子里。他在老房子里写下了很多故事,但是有很大一部分故事被他自己付之一炬。按照霍桑自己的说法,那些被烧掉的鬼魂,一直没离开这所老房子。他在这房子里随时都能感觉到有万万千千的幻影,有一部分是他已经写出来又烧掉的,还有一部分是他没写出来曾经进入过他想象的幻影。霍桑说那个老房子就像中了邪一样。
和霍桑有相似情形的爱因斯坦——说起来爱因斯坦和霍桑完全不同。照我的分类,世界是分为可解析的和不可解析的两个部分。作家艺术家们是在不可解析的世界里创作。霍桑和爱因斯坦看起来是分别属于这两个不同的部分,但是他们有一分相似。爱因斯坦的很多朋友都说过类似的话,说爱因斯坦每天都有无穷无尽的奇思妙想,已知的爱因斯坦的科学成就仅仅是他无法数计的奇思妙想当中最小的一部分,就是有结论的部分。对爱因斯坦来说,更多的没有结论的奇思妙想没有被证明,或者爱因斯坦觉得它们还不够成熟。据说爱因斯坦也是烧掉了很多手稿,因为他觉得要对科学负责,不负责任的想法不应该留存传世。所以有一种说法,说爱因斯坦可能带走了太多的科学命题,这些命题如果得以传世,爱因斯坦之后的科学家们也许能将它们论证出来。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理论界有一个流行的说法:写文章并不是特别困难的事,难的是提出问题,也就是提出命题。有一个命题之后,能完成这个命题的理论家绝对不止一个,很多人都能完成,重要的是提出有价值的命题,困难是在这里。实际上爱因斯坦是把他的很多命题都毁掉了。爱因斯坦这种人类历史上最卓绝的科学天才,他的很多命题肯定都特别有价值,我们现在就可以这么假设。在这个意义上,爱因斯坦做的事情不是和霍桑特别相似吗?真是非常相似。或者可以这么说,正是因为选择了“自闭”,才有霍桑,才有我们知道的很多文学大家。
我经常讲,作家这个职业是模仿上帝的职业。我有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作家韩东。韩东一九八二年从山东大学哲学系毕业,然后当过一段时间的老师。又发现自己当老师不行,因为他有严重的“自闭”倾向,后来他就辞职了,现在是作家。在很多年里,韩东经济状况非常惨,几乎是没有吃饭的钱。韩东幸好是单身一人,结过婚,但是离掉了,也没有孩子,好像离掉也有很多年了。幸好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有时候一个人吃不饱,也过得去。他是住他妈妈的房子,因为他妈妈搬去跟他哥哥一块儿住,等于是他一辈子没有自己的房子,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职业。实际上韩东选择了一份模仿上帝的职业,过上了一种跟常人完完全全不一样的生活。他特别像美国十九世纪末的一个大作家舍伍德·安德森写的《俄亥俄州的温士堡人》里的一个玄想家,像一个苦修的修道士。
可能由于这种经常性的“自闭”生活,在面对同一件事情的时候,作家可能会有比多数人更复杂的心理动机,哪怕这事情非常小,可能他的心理动机都会非常复杂。假如一个会读书的人,你在读某一个作家的小说时,你通过你的经验来推测,你差不多可以看到一个作家卑下的内心和他特别隐秘的角落,你经常可以看到。假如一个作家不停地写英雄事迹,那么,这个作家很可能在内心有特别强烈的怯懦,怯懦到像那种惊弓之鸟,任何事情都可能对他形成惊吓。然后,他就不停地去寻找英雄。又比如你看一个写隐私小说的女作家,不停地自我欣赏,不停地说自己如何美丽如何性感,如何让人魂不守舍,实际上你要是会读的话,你看到的肯定都是反面。
我不太会说为什么是这样,好像这个职业一开始就有一种不自觉的力量,让你去回避自己卑下的心理,回避自己性格上的弱点。当然也有人反其道而行之,而且取得巨大成功,就像写《忏悔录》的卢梭。现代派文学里也不乏做自我戕害的例证,可以说这是一种逆反心理。并非说出来就是假的,只不过是别人不说,我就一定要说,别人不想这么说,我就一定要这么说。
(选编自《小说密码》,花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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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贺冬益    时间: 2018-12-28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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