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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金宇澄:我并不了解上海,只能写发生在那几平米的事 [打印本页]
作者: 写手发布 时间: 2018-1-18 10:46
标题: 金宇澄:我并不了解上海,只能写发生在那几平米的事
[摘要]《回望》是金宇澄继《繁花》之后的第二部重要作品,采用了一种特别的传记写法,用了三种不同的叙事来完成,讲述了作者父母辈的故事。
这是他与父辈的一次特别的对话——是父子间没有来得及的对话。
少年时代每个人都会和别人讲到自己的爸爸是干什么的,实际上金宇澄小时候并不知道父亲的过往。
身为曾经的地下工作者,父亲的人生足够传奇,但他恪守工作所需的缄默,并没有和儿子细述过自己的一生。
后来金宇澄的父亲读过《繁花》,帮他改过里面一些错字,但他也许没有读完全书,更未及告诉儿子他的感受。
金宇澄父亲,上海,1951年
《回望》是金宇澄继《繁花》之后的第二部重要作品,采用了一种特别的传记写法,用了三种不同的叙事来完成,讲述了作者父母辈的故事。
《回望》中的许多材料来自于金宇澄在父亲离世后翻找出来的书信、笔记、申诉材料、照片以及母亲的口述——若没有各种资料的浮现,他也未必会着手此书。
应当说,这本书的创作并非源于某种写作计划,而是仿佛作者的生命到了某一阶段,父亲的资料和母亲的回忆共同打开了那扇记忆的门。
金宇澄在书中这样写道:
“我走进了本以为清晰,其实相当陌生的地方,远看一个普通的青年人,如何应对他的时代,经历血与牺牲,接受错综复杂的境遇和历史宿命,面对选择,从青春直到晚年,旁逸斜出,草蛇灰线,实在也是复述的一种周折,我常常瞻前顾后,下笔踟蹰,习惯被七嘴八舌的声音和画面切断……”
而正是金宇澄这样一次仿佛命中注定的回望,令一份珍贵的中国人的个人史浮出水面,让读者看到了一个化名维德的男子从黎里小镇出发的一生,和一个叫姚云的上海女子在大时代中起起落落的一生,让我们看到了新鲜明亮又激昂的青春,也看到滚滚历史车轮中的渺小众生零乱于风中。
总是有人问金宇澄,你为什么老在写旧的事情?
他说本应当这样,文学就是回顾,必须是往回看的。他更知道那一段历史,已经不会再有其他的可能性了——在这样的经验性对照之中,他在一种无法挽回的心情中写下了《回望》一书。
《回望》一书于2017年1月面市,金宇澄在此书中以非虚构的方式书写父母之往事。
全书十四万字,四个章节《我的父母》《黎里?维德?黎里》《上海?云?上海》《我们回望》分别写作于不同时期;“维德”和“云”是父母的名字;黎里、上海则是故事主人公的出生地,以及父亲母亲所生活的城市。
其中的上海,是全书大部分故事发生的背景地。
《回望》入书约有两百张旧照,大部分来自母亲,通过这些旧图,读者可看到一个上海女子与一座城的岁月流光。
时光在人的外貌,城市的街道、建筑和人们的生活场景中皆留有痕迹,这种种的改变,既在外表,也是内里之事。
金宇澄母亲
母亲小时生活过的“凤生里”如今已经不复存在,唯有书中文字留下弄堂当年的样子:
“老宝凤”近第一个弄口,大门左右设玻璃橱窗,陈列大型银器,进门几步有柜台,账台略高,左首有玻璃台面“抛马橱”,陈列“非足赤”、红蓝宝石的“嵌宝戒”等饰件,由顾客选看。店后一小间客堂有窗,通“凤生里”。
后门是灶披间(厨房)、楼梯,亭子间是作坊,晒台种了牵牛花、凤仙花、鸡冠花。我和父母弟弟住二楼一间,外婆、娘姨(即保姆)住另一间,大哥住后楼。
金宇澄父母
书中还以文字记录了50年代初父亲和母亲每天一道去上班的平凡的生活场景:
早上七点半前,我和维德出门,在晨风里走到北四川路,乘有轨电车去外滩上班。经常乘后尾的三等车厢,乘客太多,才改乘一等车,票价虽贵一些,乘客少,视野开阔。司机穿深色制服,手套雪白,直立在车头前,双手控制黄铜曲柄,不时踩踏金属踏板,发出叮叮当当的车铃声,每个司机踩出的铃声不同,一般是单调的“叮当,叮当”,难得会听到一连串更有节奏的叮叮当当声,令人愉快……如果出门晚了,只能坐三轮车。
在1954 年 10 月 2 日新中国建国五周年这天的日记中母亲记道:
(黄浦公园边的水上饭店)楼顶设观礼台,放有桌椅和招待茶点,已坐不少人。我们找空桌子刚坐下,江上鼓乐声齐鸣,黄浦江波光粼粼,大小船只张灯结彩,五光十色,船分排几路纵队,由陆家嘴向十六铺方向进发,击鼓鸣金,彩旗猎猎,海关大楼、和平饭店、外白渡桥边以及上海大厦都插国旗挂彩灯,与巡游船只交相辉映。外滩人山人海,热闹非常。礼炮“轰隆隆”响起,在头顶变为巨大的花朵,开放在深邃的夜空里。
金宇澄父母
金宇澄认为“非虚构”正是想要接近真实的一种意愿。
当人们掌握有一系列真实材料,即使有缺失,也会让人有聚集更多材料的冲动。材料会刺激更多材料,这是非虚构的良性路线。所以他认为,如果拥有大量生动的材料,虚构肯定是赶不上非虚构的。
这一点在《回望》中有非常有趣的体现,在此书的编辑过程中,不断有新的材料和考证出现,书稿也就依此而发生调整——“跟着材料走”。
另外,《回望》全书以“旧家具店”的情节开篇,母亲的自叙部分亦起于对旧时居所及里弄内外器物的枚举和描写,包括银器、食物、服饰、杂志、电影等等。
内容更大量涉及公园、商店、餐馆、咖啡馆、电影院、公交车路线、新旧路名等各种上海的地理空间——这些都在编辑过程中经历反复的核对、比照,在“物”和“名”的交织和交错之间,书中那些令人深感意外的细部被慢慢揭示。
金宇澄
实际上,人们的生活并非能以简单的五〇后、六〇后、七〇、八〇后等来做总结和划分,连贯的生活无法按人群和年代做生硬的分割,唯有进到“名”与“物”的层面,在“物”那无声的喧嚣中,通过细部去观看那些过去了的人和事,反而可以让因时光流逝而逐渐“暗”下来的场景复又“亮”起。
这种“还原”,令渐趋沉寂的声音重又在街头巷角、在人们的屋内窗边响起,令人物复又走动在他们各自的生活场景中。
读者更像是在揭开旧事大幕的一个边角,往内望去,“看到”书中那些被呈现出来的细节不断生长、繁茂、相互重叠和争相诉说,正是它们给了阅读者关于那个时代更具体的印象,从而令他们自己去体会其中深藏的东西。
《回望》中有一张金宇澄自绘的地图,标出父亲母亲于1965年之前居住过的地点,竟有近三十处,包含上海的“上只角”、“下只角”,纵贯南北,遍布市、郊。
在金宇澄最初的想象里,生活于上海这样的大城市,人们往往独处一隅,各自孤单,但当此图绘成后他才发觉父母原来在上海待过那么多的地方。
如果继续画出亲戚和朋友们住过的地方,处在哪个街角、哪个房子,把这些全部联起来就会形成一张密集的、枝繁叶茂的图谱——也可见城市建筑和人的回忆是怎样地紧密相连。
更进一步是原来城里人都有其出处,你从哪里来,上一代人过得怎么样,如何维生,如何变迁,同样形成丰富、生动的景深,尤其在上海这样的移民大城市。
金宇澄
金宇澄父氏家族吴江里黎的古镇传奇,与母氏家族从南京、宁波迁至上海南市、开银楼兴衰的经历,不正在这个家族血脉的阡陌中微翕响动么。
金宇澄在接受采访时曾说:《回望》和《繁花》只是比例有所不同,其实可以叠印和混合在一起读。
《回望》看着像是一本极“干净”的书,不动声色。当金宇澄借写作“回望”家族过往之时,他努力保持着某种冷静和距离,对写作本身有着高度的自觉:他在书中留下不同人之间记忆的差异和错误,没有借助虚构把维德和云的故事写成《繁花》那样浓油赤酱。
他更坦言在书中从来没有怀着揭开上一代人生活真相的雄心——《回望》在某种意义上承认了个体去认识历史的局限,也接受了这种局限:人们怎么可以解释和议论自己实际上不懂的事呢。
对于故事的发生地上海,金宇澄同样认为自己并不了解上海,也没有人可以完全了解这座城如热带雨林一般复杂、永远居于变动的城,他只能写发生在那几平米中的事。
同时,在《回望》的写作中,他据史料文献、友人书信,不断地爬梳、整理、考证补充的父亲故事和母亲的口述实录以及多种日记、照片等内容。这是他与父辈的一次特别的对话——是父子间没有来得及的对话。
然而随着材料越来越繁杂,细节越来越丰富,金宇澄的记忆并没有更加真实,反而是“一旦看清了某些细部,周早就更是白雾浑茫……万语千言,人只归于自己,甚至看不清自己。”
他仿佛一直在说否定性的东西。
然而,“记忆与印象,普通或不普通的根须,那么鲜亮,也那么含糊而羸弱,它们在静然生发的同时,迅速脱落与枯萎,随风消失,在这一点上说,如果我们回望留取样本,是有意义的。”——这就是金宇澄在《回望》书中写下的最后一句话。(文/外滩画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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