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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沈从文:我就这样,一面看水,一面想你 [打印本页]

作者: 写手发布    时间: 2018-3-8 11:22
标题: 沈从文:我就这样,一面看水,一面想你
[摘要]《我就这样,一面看水,一面想你》收录了沈从文关于水的小说、散文、书信等代表作品,读者从这里可以读懂沈从文,以及他成长生活的环境,认识《边城》《湘行散记》之外的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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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是20世纪优秀的文学家之一。除了他和张兆和的爱情故事,除了广为人知的《边城》《湘行散记》,沈从文还有更多值得关注的地方。
《从文自传》中有这样一段话:我情感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幼小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都不能和水分离。我受业的学校,可以说永远设在水边。我学会思索,认识美,理解人生,水对于我有极大关系。
《我就这样,一面看水,一面想你》收录了沈从文关于水的小说、散文、书信等代表作品,读者从这里可以读懂沈从文,以及他成长生活的环境,认识《边城》《湘行散记》之外的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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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子
把船停顿到岸边,岸是辰州的河岸。
于是客人可以上岸了,从一块跳板走过去。跳板一端固定在码头石级上,一端搭在船舷,一个人从跳板走过时,摇摇荡荡不可免。凡要上岸的全是那么摇摇荡荡上岸了。
泊定的船太多了,沿岸泊,桅子数不清,大大小小随意矗到空中去。桅子上的绳索像纠纷到成一团,然而却并不。
每一个船头船尾全站得有人,穿青布蓝布短汗褂,口里噙了长长的旱烟杆,手脚露在外面让风吹——毛茸茸的像一种小孩子想象中的妖洞里喽啰毛脚毛手。看到这些手脚,很容易记起“飞毛腿”一类英雄名称。可不是,这些人正是……桅子上的绳索掯定活车,拖拉全无从着手时,这些飞毛腿的本领,有的是机会显露!毛脚毛手所有的不单是毛,还有类乎钩子的东西,光溜溜的桅,只要一贴身,便飞快地上去了。为表示上下全是儿戏,这些年轻水手一面整理绳索,一面还在上面唱歌,那一边桅上,也有这样人时,这种歌便来回唱下去。

《我就这样,一面看水,一面想你》

昂了头看这把戏的,是各个船上的伙计。看着还在下面喊着。左边右边,不拘要谁一个试上去,全是容易之至的事,只是不得老舵手吩咐,则不敢放肆而已。看的人全已心中发痒,又不能随便爬上桅子顶尖去唱歌,逗其他船上媳妇发笑,便开口骂人。
“我的儿,摔死你!”
“我的孙,摔死了你看你还唱!”
“……”
全是无恶意而快乐的笑骂。
仍然唱,且更起劲了一点。但可以把歌唱给下面骂人的人听,当先若唱的是“一枝花”,这时唱的便是“众儿郎”了。“众儿郎”却依然笑嘻嘻地昂了头看这唱歌人,照例不能生气的。
可是在这情形中,有些船,却有无数黑汉子,用他们的毛手毛脚,盘着大而圆的黑铁桶,从舱中滚出,也是那么摇摇荡荡跌到岸边泥滩上了。还有做成方形用铁皮束腰的洋布,有海带,有鱿鱼,有药材……这些东西同搭客一样,在船上舱中紧挤着卧了二十天或十二天,如今全应当登岸了。登岸的人各自还家,各自找客栈,各自吃喝,这些货物却各自为一些大脚婆子走来抱之负之送到各个堆栈里去。
在各样匆忙情形中,便正有闲之又闲的一类人在。这些人住到另一个地方,耳朵能超然于一切嘈杂声音以上,听出桅子上人的歌声——可是心也正忙着,歌声一停止,唱歌地方代替了一盏红风灯以后,那唱歌的人便已到这听歌人的身边了。桅上用红灯,不消说是夜里了。河边夜里不是平常的世界。
落着雨,刮着风,各船上了篷,人在篷下听雨声风声,江波吼哮如癫子,船只纵互相牵连互相依靠,也簸动不止,这一种情景是常有的。坐船人对此绝不奇怪,不欢喜,不厌恶,因为凡是在船上生活,这些平常人的爱憎便不及在心上滋生了。(有月亮又是一种趣味,同晚日与早露,各有不同。)然而他们全不会注意。船上人心情若必须勉强分成两种或三种,这分类方法得另作安排。吃牛肉与吃酸菜,是能左右一般水手心情的一件事。泊半途与湾口岸,这于水手们情形又稍稍不同。不必问,牛肉比酸菜合乎这类“飞毛腿”胃口,船在码头停泊他们也欢喜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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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夜里既落小雨,泥滩头滑溜溜使人无从立足,还有人上岸到河街去。
这是其中之一个,名叫柏子,日里爬桅子唱歌,不知疲倦;到夜来,还依然不知道疲倦。所以如其他许多水手一样,在腰边板带中塞满了铜钱,小心小心地走过跳板到岸边了。先是在泥滩上走,没有月,没有星,细毛毛雨在头上落,两只脚在泥里慢慢翻——成泥腿,快也无从了——目的是河街小楼红红的灯光,灯光下有使柏子心开一朵花的东西存在。
灯光多无数,每一小点灯光便有一个或一群水手。灯光还不及塞满这个小房,快乐却将水手们胸中塞紧,欢喜在胸中涌着,各人眼睛皆眯了起来。沙喉咙的歌声笑声从楼中溢出,与灯光同样,溢进上岸无钱守在船中的水手耳中眼中时,便如其他世界一样,反映着欢喜的是诅咒。那些不能上岸的水手,他们诅咒着,然而一颗心也摇摇荡荡上了岸,且不必冒滑滚的危险,全各以经验为标准,把心飞到所熟悉的楼上去了。
酒与烟与女人,一个浪漫派文人非此不能夸耀于世人的三样事,这些喽啰们却很平常地享受着。虽然酒是酽冽的酒,烟是平常的烟,女人更是……然而各个人的心是同样地跳,头脑是同样地发迷,口——我们全明白这些平常时节只是吃酸菜、南瓜、臭牛肉以及说点下流话的口,可是到这时也黏黏糍糍,也能找出所蓄于心、各样对女人的谄谀言语,献给面前的妇人,也能粗粗鲁鲁地把它放到妇人的脸上去、脚上去,以及别的位置上去。他们把自己沉浸在这欢乐空气中,忘了世界,也忘了自己的过去与未来。女人则帮助这些可怜人,把一切穷苦、一切期望从这些人心上挪去。放进的是类乎烟酒的兴奋与醉麻。在每一个妇人身上,一群水手同样做着那顶切实的顶勇敢的好梦,预备将这一月储蓄的金钱与精力,全倾之于妇人身上,他们却不曾预备要人怜悯,也不知道可怜自己。
他们的生活,若说还有使他们在另一时反省的机会,仍然是快乐的罢。这些人,虽然缺少眼泪,却并不缺少欢乐的承受!
其中之一的柏子,为了上岸去找寻他的幸福,终于到一个地方了。先打门,用一个水手通常的章法,且吹着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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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开后,一只泥腿在门里,一只泥腿在门外,身子便为两条胳膊缠紧了,在那新刮过的日炙雨淋粗糙的脸上,就贴紧了一个宽宽的温暖的脸子。
这种头香油是他所熟悉的。这种抱人的章法,先虽说不出,这时一上身却也熟悉之至。还有脸,那么软软的,混着脂粉的香,用口可以吮吸。到后是,他把嘴一歪,便找到了一个湿的舌子了,他咬着。
女人挣扎着,口中骂着:
“悖时的!我以为你到常德府,被婊子尿冲你到洞庭湖了!”
进到里面的柏子,在一盏“满堂红”灯下立定。妇人望他痴笑。这一对是并肩立着,他比她高一个头。他蹲下去,像整理橹绳那样扳了妇人的腰身时,妇人身便朝前倾。搜索柏子身上的东西。搜出的东西便往床上丢去,又数着东西的名字:“一瓶雪花膏,一卷纸,一条手巾,一个罐子——这罐子装什么?”
“猜呀!”
“猜你妈,忘了为我带的粉吗?”
“你看那罐子是什么招牌!打开看!”
妇人不认识字,看了看罐上封皮,一对美人儿画像。把罐子在灯前打开,放鼻子边闻闻,便打了一个喷嚏。柏子可乐了,不顾妇人如何,把罐子抢来放在一条白木桌上,便擒了妇人向床边倒下去。
灯光明亮,照着一堆泥脚迹在黄色楼板上。
外面雨大了。
张耳听,还是歌声与笑骂声音。房子相间多只一层薄薄白木板子,比吸烟声音还低一点的声音也可以听出,然而人全无闲心听隔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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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子的纵横脚迹渐干了,在地板上也更其分明。灯光依然,对一对横搁在床上的人照得清清楚楚。
“柏子,我说你是一头牛。”
“我不这样,你就不信我在下头是怎么规矩!”
“你规矩!你赌咒你干净得可以进天王庙!”
“赌咒也只有你妈去信你,我不信。”
柏子只有如妇人所说,粗鲁得同一只小公牛一样。到后于是喘息了,松弛了,像一堆带泥的吊船棕绳,散漫地搁在床边上。
柏子紧紧搂住妇人,且用口去咬。咬她的下唇,咬她的膀子……一点不差,这柏子就是日里爬桅子唱歌的柏子。
妇人望着他这些行为发笑。
过一阵,两人用一个烟盘作长城,各据长城一边烧烟吃。
妇人一旁烧烟,一旁唱《孟姜女》给柏子听,在这样情形下的柏子,喝一口茶且吸一泡烟,像是做皇帝。
“婊子我告给你听,近来下头媳妇才标得要命!”
“你命怎么不要去,又跟船到这地方来?”
“我这命送她们,她们也不要。”
“不要的命才轮到我。”
“轮到你,你这……好久才轮到我!我问你,到底有多少日子才轮到我?”妇人嘴一扁,举起烟枪把一个烧好的烟泡装上,就将烟枪送过去塞了柏子的嘴,省得再说浑话。
柏子吸了一口烟,又说:“我问你,昨天有人来?”
“来你妈!别人早就等你,我算到日子,我还算到你这尸……”
“老子若是真在青浪滩上泡坏了,你才乐!”
“是,我才乐!”妇人说着便稍稍生了气。
柏子是正要妇人生气才欢喜的。他见妇人把脸放下,便把烟盘移到床头去。长城一去情形全变了,一分钟内局面成了新样子。
一种丑的努力,一种神圣的愤怒,是继续,是开始。

柏子冒了大雨在河岸的泥滩上慢慢地走着,手中拿的是一段燃着火头的废缆子,光旺旺地照到周围三尺远近。光照前面的雨成无数反光的线,柏子全无所遮蔽地从这些线林穿过,一双脚浸在泥水里面——把事情做完了,他回船上去。
雨虽大,也不忙。一面怕滑倒,一面又能防雨——或者不如说忘雨的东西吧。
他想起眼前的事,心是热的。想起眼前的一切,则头上的雨与脚下的泥,全成为无须置疑的事了。
这时妇人是睡眠了,还是陪别一个水手又来在那大白木床上做某种事情,谁知道。柏子也不去想这个。他把妇人的身体记得极其熟悉。恰如离开妇人身边一千里,也像可以用手摸,说得出尺寸。妇人的笑,妇人的动,也死死地像蚂蟥一样钉在心上。这就够了。他的所得抵得过一个月的一切劳苦,抵得过船只来去路上的风雨太阳,抵得过打牌输钱的损失,抵得过……他还把以后下行日子的快乐预支了。这一去又是半月或一月,他很明白的。以后也将高高兴兴地作工,高高兴兴地吃饭睡觉,因为今夜已得了前前后后的希望,今夜所“吃”的足够两个月咀嚼,不到两月他可又回来了。
他的板带钱已光了,这种花费是很好的一种花费。并且他也并不是全无计算,他已预先留下了一小部分钱,作为在船上玩牌用的。花了钱,得到些什么,他是不去追究的。钱是在什么情形下得来,又在什么情形下失去,柏子不能拿这个来比较。比较有时也比较过了,但结果不消说还是“合算”。
轻轻地唱着《孟姜女》,唱着《打牙牌》,到得跳板边时,柏子小心小心地走过去,预定的《十八摸》便不敢唱了——因为老板娘还在喂小船老板的奶,听到哄孩子声音,听到吮奶声音。
辰州河岸的商船各归各帮,泊船原有一定地方,各不相混。可是每一只船,把货一起就得到另一处去装货,因此柏子从跳板上摇摇荡荡上过两次岸,船就开了。
(摘自《我就这样,一面看水,一面想你》,沈从文著,作家出版社2018年3月出版)
本文发表于《文艺报》2018年3月2日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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