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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黑豹》:黑皮肤的哈姆雷特 [打印本页]

作者: 写手发布    时间: 2018-3-20 12:57
标题: 《黑豹》:黑皮肤的哈姆雷特
[摘要]真正值得注意的是影片在文本上的复杂性,完全可以视作是古希腊戏剧与莎翁剧在大众文化场域的通俗嫁接与复现。
《黑豹》在北美市场的持续刷新纪录与在中国市场的相对“遇冷”(与漫威系列前作相比),都并不出人意外。作为一部大投资的商业电影(《黑豹》的制作成本据估计为2亿美元),《黑豹》当然要迎合“票仓”——选择在“黑人历史月”上映,增加娜奇雅、奥科烨、舒莉等女性角色的戏份,对瓦坎达“黄金之城”的想象与构建,以及“好白人”角色和“坏白人”角色的脸谱化与标签化等,不仅仅是在站队“政治正确”,票房成绩证明观众的确买账。
影片在视觉艺术上并不构成突破性的贡献,特效技术的使用中规中矩,打斗场面戏可以说甚至略显乏味无聊。真正值得注意的是影片在文本上的复杂性,完全可以视作是古希腊戏剧与莎翁剧在大众文化场域的通俗嫁接与复现,也再次提醒观众注意到漫威电影宇宙不仅仅是纯由商业利益驱动的奇幻电影里架空的“平行宇宙”,同时也是对万花筒般错综复杂的美国本土乃至全球政治格局和意识形态的回应和仿效。而前现代社会的政治症结与政治遗产,也一定程度上仍然在影响和参与形塑后现代社会的政治表达与政治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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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豹》海报

电影时长两小时有余,去掉为爆米花电影观众提供的眼花缭乱的动作戏和场面戏,剧情的真正体量并不算大。影片开场纯以画外音完成的老国王与小王子的一小段交谈戏,很难不让人联想到《狮子王》中,木法沙与幼年辛巴关于草原生物生死轮回的那场宣教戏,而本质都是对“储君”的政治启蒙。
作为正式故事开展前的“前传”,影片将老国王特查卡查处叛逆亲王恩乔布的时间与空间节点设定在1992年的奥克兰,除了方便衔接上影片“正传”的时间线,以及与历史上的“黑豹党”和1992年洛杉矶骚乱事件扯上联系,观众也应注意到1992年对普通美国民众而言的特殊回忆意义:是年11月4日,克林顿从大选中获胜,而美国随后进入持续稳定增长的“黄金八年”。
观众在电影后续剧情中得知,恩乔布之子艾瑞克(迈克尔·B·乔丹饰演)作为“谋杀贩子”的格斗技能,来自于新千年后其参与美国一系列对外战争和间谍行动所经受的屠戮;但影片对“黄金八年”期间艾瑞克的成长闭口不谈——观众不难推断“黄金八年”对于艾瑞克而言,其实是“失去的八年”,正如影片中其从未露面的白人母亲。理解艾瑞克的性情与行事动机,也便不能仅仅从“家恨”角度着眼。
艾瑞克的“家恨”来自“国仇”——瓦坎达只是其血统上的“母国”,而艾瑞克意图借助瓦坎达的振金财富所重建的人间“天国”,本质上是一个无国界的流动与开放性疆域——即使专为“被压迫”的黑人而诞生与拥有。艾瑞克不是“独狼”式的恐怖分子,在向瓦坎达的新国王特查拉(查德维克·博斯曼饰演)发起挑战的角斗戏一幕中,艾瑞克是在完成复仇王子的使命(《哈姆雷特》旧译《王子复仇记》)——“王子”这一尊衔,本身便是政治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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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豹”特查拉与艾瑞克在瀑布下搏斗

影片早早让老王退位(以被谋杀的形式)、新王登基,前段剧情树立起“坏白人”尤利西斯·克劳(安迪·瑟金斯饰演)的靶子,让观众以为“王子复仇记”故事的主角是千里追凶的特查拉,复仇的对象则是作为瓦坎达“局外人”的克劳。迟至影片中段偏后,克劳退场,艾瑞克由幕后走入台前,观众才知道影片不只是关于特查拉的个人英雄成长传记,而是特查拉与艾瑞克共同完成的“双雄会”。片名《黑豹》,既可以指代特查拉,也可以(一度)指代艾瑞克——说到底,“黑豹”只是一种身份,而身份背后的个人,相对于身份本身而言,真实面容并不重要。
特查拉口衔金汤匙出身,“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性格中忧郁犹豫一面,倒与哈姆雷特如出一辙。影片开场不久便让特查拉同时处于个人情感生活与王国政治生活的双重考验中:特查拉需要缔结一段良缘以保证“黑豹”血统的延续;特查拉也需要完成对克劳的击毙或活捉,以证明其有能力为老王复仇,及有能力引领和管理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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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德维克·博斯曼饰演“黑豹”特查拉

不同于单纯天真、富于幻想的奥菲利娅,特查拉的女友娜奇雅显然更独立与有主见。特查拉试图完成对娜奇娅的“规训”,但即使影片最后暗示两人婚姻得谐,娜奇娅显然也并不会成为特查拉的附庸,而极大可能成为比特查拉的母亲王太后更有手腕的政治角色。在特查拉的“内阁”班底中,除顾命老臣祖瑞外,王太后、娜奇雅、奥科烨、舒莉,均为女性。这当然是好莱坞编剧对“女性力量”的讨好,但同样暴露出初登大位的特查拉,还远未做足成为政治家的准备工作。
克劳构成瓦坎达王国表象上的外患,真正造成王国摇摇欲坠危机的,仍然是王国权力架构脆弱所带来的内忧。电影在不经然间重新审视了《星球大战》以来的科幻/奇幻电影所提出的议题,即高度科技发达的国家,是否仍能在古老的政体下有效运作?至少《黑豹》给出的答案远远谈不上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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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豹》中的国王推举仪式

瓦坎达的政体杂糅了古希腊城邦执政官制、元老院制与封建王国世袭帝制。特查拉的纯正血统仅仅保证其参与推举的资格,而要获取作为权力符水的心形草,特查拉亟需证明自己。从与人猿姆巴库(温斯顿·杜克饰演)的角斗中获胜,仍不足以让特查拉服众。国防部长瓦卡比便对特查拉的政治理念明显不以为然。克劳是特查拉获取执政正当性所必须缴纳的投名状,韩国之行也成为特查拉的第一要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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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斯顿·杜克饰演人猿姆巴库

失败的韩国之行不仅给特查拉带来出师不利的挫败感(就电影镜头语言来讲,赌场内外打斗竞逐的这一段落,除了提供“国际化”的视觉呈现和制造美国本土的“不在场”,也缺乏足够的张力和精彩性),更逼迫其重新审视所继承和因袭的旧有政治遗产:电影中特查拉先后两次饮下心形草,进入灵魂祖地,第一次与亡父对谈时,特查拉纯是受教者的从属姿态;第二次对谈则发生在特查拉濒死期间,对其作为新领袖所必须经受的残酷政治考验已经完成。熟读《哈姆雷特》的观众,当然会联想到这一情节与《哈姆雷特》中先王托身为鬼魂自述冤屈的一幕的相似性;然而这一幕的象征意义更多的是俄狄浦斯“弑父”式的,特查拉两进两出灵魂祖地,大难不死后的脱胎换骨,决定了特查拉将以不同于先王的政治态度,重返权力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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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豹》中食用心形草后进入的灵魂祖地

值得注意的是特查拉“缺席”的时间里,诸人对于“闯入者”艾瑞克的态度。国防部长瓦卡比几乎是不加犹豫地投入新君阵营;女将军奥科烨(她的另一身份是瓦卡比的爱侣)尽管并不服膺艾瑞克,仍然以忠于职位而非忠于个人的理由,婉拒娜奇娅的叛逃邀请;由王太后、娜奇娅、舒莉、以及“好白人”埃尔佛特·K·罗斯(马丁·弗瑞曼饰演)构成的“保王党”,则选择投诚人猿姆巴库,“宁与家奴,不与外敌”——即使以血统而论,艾瑞克是亲人而非外敌;以派系而论,白猿部落是王国边缘的不安因素而非家奴。当代观众如果理解欧洲君主制时代波谲云诡的宫廷斗争太过困难,《黑豹》提供了一次通俗剧化的管中窥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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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娜·奎里拉饰演的女将军奥科烨及其部下

然而如果将特查拉和艾瑞克堂兄弟间的分歧,理解为懦弱守成主角与果敢野心反派的二元对立关系,则同时小看和轻视了特查拉和艾瑞克。中国话本小说和古装剧集里不乏老好人式的皇帝与蠢蠢欲动的腹黑权奸,以唐中宗、宋仁宗、明武宗、明熹宗等为原型的作品尤其多。然而这些大众文艺作品都很难谈得上具有政治自觉性,本质上是家庭剧的扩大化。《黑豹》具有明确的政治意图指向,也成功地避免了对政治人物“成王败寇”式的唯结果论臧否。
除了昙花一现的克劳,《黑豹》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反派。特查拉与艾瑞克,正如各自的父辈查卡查与恩乔布,代表两种不同的政治愿景。特查拉以开放的心态拥抱世界,艾瑞克则选择以对未来的报复,完成对历史的清算。艾瑞克在大英博物馆对女馆员的逼问,和恩乔布面对查卡查时的潸然泪下,都是源于对历史的愤怒。只是艾瑞克走得更远,也更激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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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豹》剧照:艾瑞克在大英博物馆

艾瑞克杀人如麻,甚至将姓氏改为Killmonger(谋杀贩子),但影片并不让观众觉得艾瑞克是嗜血的反人类恐怖分子。杀人是艾瑞克苦修与殉道的方式,正如特查拉与娜奇雅选择在夜晚解救被贩卖的黑人妇孺,查卡查选择对瓦坎达之外的黑人“同胞”袖手旁观。身份认同的差异决定了角色正义观的差异。
艾瑞克作为政治人物,最大的悲剧在于拒绝与历史达成和解,而又迷信武力可以战胜一切。艾瑞克的“天国”计划,与《王牌特工》里瓦伦丁(由黑人演员塞缪尔·杰克逊饰演)的人类“清洗”计划无异,都建立在居高临下的科技优越感上。这使艾瑞克滑向“非人”化的暴力机器,在更强有力的武力面前不堪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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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豹》中科技高度发达的瓦坎达

事实上艾瑞克的出现并不构成特查拉最大的危机。艾瑞克使得特查拉所发现的王国秘辛,也即恩乔布的“失踪”真相,才构成对特查拉最大的情感冲击。艾瑞克以其“闯入者”的姿态,逼迫特查拉重新认识与评估乃父的施政理念与得失。并没有背负对堂弟“原罪”的特查拉,也只有在彻底走出父亲执政成绩的光环后,才有资格加冕为真正的“黑豹”。
影片以一场只能算是中规中矩的群战戏宣告了特查拉及其幕僚的凯旋。胜利者的荣耀固然属于特查拉,影片对艾瑞克富有尊重和同情心的态度,同样让观众动容。艾瑞克选择像殖民时代跳海蹈死的黑人同胞一样死去,理由是“死亡远胜于奴役”,这或许会让西方观众联想到惜败于屋大维的马克·安东尼,以及让中国观众联想到乌江自刎的项羽。艾瑞克如同《失乐园》里堕落天使路西法一般的执着,即使不见容于世,也足以引来特查拉和观众的惺惺相惜与心有戚戚焉。
电影在温暖的夕阳色调中走向故事的结尾。政权的捍卫者与政权的挑战者并肩而坐,共看夕阳。特查拉与艾瑞克不仅流淌共同的血脉,本质上也流淌共同的品性。恩乔布死于查卡查之手,艾瑞克亦死于特查拉之手,这并不是历史宿命性的重演,历史终究在前进。而特查拉也终于放弃查卡查的传统孤立主义治国理念,转向渐进与和平的全球主义。这当然是美国一贯的“政治正确”——特查拉在联合国会议上“智者修桥,愚人造墙”的发言,更是编剧摆明了讽刺特朗普。然而《黑豹》至少在片尾为瓦坎达的融入国际主流社会勾勒出远景,这幅远景也曾为恩乔布与艾瑞克所寻求。作为瓦坎达人应许之地的瓦坎达,或许不再是外人不得入内的“黄金之城”;而奥克兰破败的公寓大楼,则成为影片所乐于想象的新的应许之地,这一应许之地将向所有人敞开。
《黑豹》的成功不仅仅在于肤色、男色(甚至有女影迷因为迈克尔·B·乔丹的身材而激动到咬坏牙齿矫正器)和(以“去女性化”的姿态出现的)女色。作为一部商业成功与否被放置于首要考虑因素的院线电影,《黑豹》最大程度地实现了商业性与复杂叙事艺术的融合,从古希腊戏剧和莎翁剧中汲取灵感,为奇幻类英雄片注入了鲜活的政治生命。《黑豹》的上映在马尔科姆·X逝世五十三周年后,又逢马丁·路德·金逝世五十周年。与其鼓吹或反感电影的“政治正确”,倒不如如影片中的特查拉一样,重新思考和扬弃五十余年前民权运动的政治遗产与政治教训。毕竟,“凡是过往,皆是序章”。(文/Erma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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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丁·路德·金(左)与马尔科姆·X(右)





本文转自澎湃新闻  http://www.thepaper.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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