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手之家
标题:
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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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方塘居士
时间:
2018-3-23 09:34
标题:
坡道
坡道
第一天上班,对我来说是很新奇的,也是充满激情的。
八点钟上班,我七点便出发了。其实只需十几分钟便可到达单位,而且路途很顺畅,都是光溜溜的水泥路,一路上没有一个红绿灯拦道。唯一令人遗憾的是在中途有一个大高坡,三十多度的坡角,绵延了一百多米长,翻过它是很费一把力气的。我总是不能把自行车一口气骑上去,冲到半坡只好无可奈何地下车,推着它一步步地爬上去。
晚秋的清晨有几丝凉意,但是从高楼的彩披上,我已看到了朝霞的温暖。上班的人们,来来往往已如穿梭一般,匆匆的行色涂在一张张紧崩的脸上,再加上五彩斑烂的服饰,把宽广的大道染成了一条奔腾的河流。
我在河流中飘荡,我成了它蕴藏其中的一滴水,一汪清波。我把车子蹬的飞快,冲向人生道路上那迷人的彼岸。
大坡远远地挺立在我面前了,我早已做好了大冲刺的准备,虽明知不能一下冲到坡顶,但总是想尽量爬的更高些。
单车飞快地冲上去了,如同从高坡上冲下一样。我的双脚不住地随着车蹬旋转。冲到不足五十米,飞箭一般的强劲势便完全消弱了。我大伤志气,无可奈何地跳下车,推着它步履沉重地向上爬,心里厌厌地叹着:“这个该死的坡道,以后我每天不知要上下多少次呢!”
快近坡顶的时候,突然,前面一辆手拉车从坡上倒退下
来。车身足有五米长,载了满满一车的蜂窝煤。一个满身煤屑的老汉双手紧紧地拽着车把,嘴里泄着什么不满的话,满脸的激愤。车的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他们三人已无力阻止车子的下滑。我急忙把车子放在坡边,上前抓住车把,慌叫道:“来,我们快再努把力,把它推上去。”
那个老汉不满地白了我一眼,一句话也没说,任凭煤车继续下滑。
“唉,小朋友,来,我们再加把劲,不能半途而废呀!”我又急忙向两位小朋友喊道。
那两个小朋友相互看看,又看看老汉,一句话也没讲,一脸的诡诈。我忽然发现,这两个小朋友使的力竟是与我们相反的。他们在用力往下拉车子,而老汉和我却是抓住车把往上拽。我心里猛地咯噔一下,觉得这里面一定有蹊跷。我便也不讲话了,使劲拽住车把不让车子继续下滑。车子被两种力量凝住了,它一时也不能向上去,却也不再向下滑了。
那两个小家伙使上了吃奶的劲,硬挺着脖子狠劲往下拽,车子依然不倒退。终是小孩子没长劲,他们坚持了半分钟,便气急败坏地向车轮上狠踢几脚,撒开手一阵风似的爬上坡跑了。
我转脸对老汉说:“老伯,转过身来,你架好把,我们再爬上去吧!”
他气愤地叹口气,用利人的眼光看了我一眼,没有动,
对我似有什么怀疑。我又诚恳地催促了他一下,他迟疑了一阵,便悲哀地长叹一声,转过身子,架好车把,躬起了腰身,艰难地向坡上爬。
他每迈一步,都要重重地喘出一口长气来。一条长长的襻绳套在他的腰间,另两头紧拴在左右车架上,这样能使他的腰身也起到牵拉的作用。他弓着腰,向上一步步艰难地迈进。一条沾满煤污的蓝布裤高挽着,小腿上的青筋崩起老高。脚穿一双解放鞋,已看不到丁点的草绿色。看到这些,我心里忽地一阵难过,许多怨世的感慨在胸中翻涌开来。
车子猛地轻了好多,原来又有一位同志帮上了手,我们互相点头致意了一下,便默默无言地把车子推上了高坡。
车子轻缓地顺着坡道下滑了,我方转回来推自行车。骑车走下坡道,老伯正坐在车把上喘气呢,另外一位帮手已走了。我看离上班时间还早,便在老伯身旁坐下,发现老伯的眼眶里滚满了泪水。他伸出双手想握住我的手,但是又马上缩了回去,我忙挽住他的手说:“老伯,你别伤心,刚才那两个孩子是不是故意跟您倒蛋呢?”
老伯看看我,点了点头,擦了一把眼泪说:“同志,多亏你了,想想现在这些孩子,真让人伤心呀!帮我把车子推上了坡每人向我讨要十块钱,不给他们他们就还把车给我拽下去,这世道难道真要让车轮子倒着转吗?”
我听他如此一说,心里凉了半截,受尽世事冷落的我更
不敢和他评论时事,便叉开题问道:“您这车煤球是卖的吧?”
他点点头,我又接着问道:“这条路有高坡,你怎么不到其它地方去卖呢?”
他重重地叹口气说:“唉,谁不想走平路呢,可也就因这边有个高坡,许多人爬不过来,才不到这片来卖煤,这里卖的才快呢!”
“那这一大车煤球一天能卖完吗?”我又好奇地问道。
老伯又叹口气说:“一天要只卖这一车就不划算了,这车煤最多也只能赚个二十多块钱,除了吃住就不剩钱了,卖上两车才能赚些钱寄回家。”
“你都这么大年纪了,家里分的又有地,为啥还来受这份苦呢?”
“这叫我怎么说呢?总的来说一句话,如果家里的田地能使俺的生活比在城里卖煤强,俺是绝不会来这受洋罪的。从那二亩地里能挣出什么呢?辛辛苦苦一大年,交了公粮交三款,再加上官差役派,到头来连吃的都很难保障。俺来市里卖煤已有三四年了,累死累活的不说,倒也保住了吃饭睡觉,一年还能积攒个千儿八百的。大的儿女好歹也都成了家啦,只剩最后一个上中学的小儿子,这些年农村里的青壮人不都跑到城里打工了,就只剩些老弱病残在家,各个村庄都成了空心村了。”
阳光普照了,一阵大力带来的温暖变凉了。路上的行人更多了,但是没有一个来注意我们。我从老伯的眼神里看到了许多人生的无奈和凄凉,它冲淡了我的许多美好的憧憬,我很失望地和他分别了。因为他所讲的话我在父亲的口中已听了好多遍了,我也就来自那样的农村,老伯的身上不就是父亲的身影吗。
这一天,新奇的工作并没有吸引住我。在工作的闲暇里,我时不时地总把目光投向窗外,望着那秋日的阳光发呆。下班回家时,我又要经过那条长长的坡道,当我站在它的坡顶向下俯视时,我感到一阵眩晕,忽然这个坡道竟向我倒立起来,许多黑色的身躯喘着粗气直向我扑来。我想把它避开,却又不知躲向何处,惊慌之下飞一样地骑上单车逃跑了。
在以后的几天里,我都更早地赶到那个坡道,在那里等待一会儿,希望能再次见到卖煤的老伯,希望能帮他顺利地爬上坡道,希望能再听听他的一些如父亲般的唠叼。但是,一连几天,他却没有再过来。难道说他惧怕了这个坡道,绕到其它地方去卖了吗?可是让这一片烧煤的房户怎么生活呢?买不到生活用煤,他们是埋怨老伯呢,还是会埋怨这个坡道?
见不到老伯,我日渐对那个坡道产生了敌意。不说它每天耽误了我许多上班的时间,单就它让我再也见不到老伯,我就应仇恨它。那个坡道一时竟成了我的一块心病,它完全
戒除了我的懒惰,早早地便把我扯拽出家门。让我在冷风中站立在它的脚底寒颤地张望一会,等待一会儿,只等到不得不离开,才悻悻地离开。
正当我日渐失望、不想早起重又要懒惰的时候,那位老伯又突然出现了。
那天,我正一步一步地往坡上爬,忽地看到坡上有人向我招手,我疑心是花了眼,或是白日做梦。登上高坡方看明白,正是老伯,他乐哈哈地对我说:“你有好多天在坡下等我,让我也不敢来卖煤了,不好意思总劳你早起呀!往后你可别起那么早了,天一天天凉了,多睡些觉不易感冒,好好工作吧!你看,我有帮手了,我把小儿子给弄来了。”
他说着,把一个腼腆的男孩拉到我面前。接着说:“冬子,叫叔叔,叔叔可是个大好人呀!”那个男孩看来只有十五六岁,象个女孩似的羞羞怯怯的。我以前听老伯讲他正上中学,怎么能不上学小小的年纪来卖煤球呢。于是便问:“他还这么小,怎能和你干起这个呢?应该让他好好上学呀!”
“唉,还上什么学呢,考上大学也上不起,上了大学没关系也找不到好工作。朝中没人难求官呀!当老百姓的生就的当老百姓的命,早一天晚一天都一样。”
我想极力再劝导老伯几句,可又不知说什么好,又联想到自己的求生之路,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古有卖炭翁,今有卖煤童;这就是世事轮回,理所当然吧!
“我都这把年纪了,乘着还能跑几年,能把小孩子带出个挣钱的门路,一闲眼上了黄泉路也就没啥牵挂的了。这孩子也正是长力气的时候,可不能让他养成个懒性子。”
我们走着说着下了坡道,那个叫冬子的孩子,毫无怨言地架起了父亲的煤车,在父亲一声声深重的“卖煤”的吆喝下走进了一个深深的胡同巷子。他的脚步竟是那么的轻快,全然不似拉着一辆千多斤重的车子,倒好似开着一辆乌黑铮亮的奔驰,向前方命运的终点驶去。
这天晚上我失眠了,久久不能入睡。尽想些杂七杂八的事。凄凉的秋风就在我的耳旁吹了一夜的哀歌,如泣如诉,如啸如叫,如呐如喊。
第二天,我上坡道时摔了一跤,在家休息了几天便又养成了懒惰的习性。我起床的时候都是阳光普照大地的时候,再也看不到彩色的朝霞炫幻人间的美丽了。
方塘居士
2001年2月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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