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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柏杨的《中国人史纲》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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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0-16 1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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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柏杨的《中国人史纲》谈起
日子过得真是太快,不知不觉间,柏杨先生离开我们整整十年了!“十年生死两茫茫” ,的确令人伤感。大约是2007年,我同样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参加了一次有关柏杨的研讨会,并作了简短发言,称颂柏杨先生是一位“斗士” 。估计是张香华老师把会议的录音放给柏杨先生听了,老人家很高兴,不久我就收到了他寄来的一张明信片,说他戴上“斗士”的帽子之后就不想摘下来了,并用中文和英文连续写道:“谁怕谁?谁怕谁? ”这就是柏杨的特质和本性。这张明信片我珍藏了几年,如今传给了我的儿子。因为我也快80岁了,能留给后人的,莫过于这种精神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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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想从柏杨的《中国人史纲》谈起。这部书最早是1978年出版的,其时蒋介石已于1975年去世,蒋经国刚由“行政院院长”就任第六届台湾地区的“总统” 。当时台湾虽然还没有解除所谓台澎地区的戒严令,但中华人民共和国已于1971年加入联合国,又有中日、中美等国之间相继正式建交,台湾的民主化进程已不可逆转。这就是《中国人史纲》得以出版的历史机遇。跟《中国人史纲》齐名的著作,是《柏杨白话版资治通鉴》 。 《资治通鉴》历来被人吹捧,被当政者视为政治教科书, “知历代兴衰,明人事臧否” 。但《柏杨白话版资治通鉴》并不是一部为司马光锦上添花的书,而是一部通过书中的“柏杨曰”这一环节跟司马光抬杠的书。我认为,这两部著作,集中体现了柏杨在史学领域的独特贡献。
谈到史学,大家公认中国史学的祖师爷是司马迁。司马迁的《史记》是史学经典,同时又是文学经典。司马迁修《史记》继承了孔子的传统。因为“王道缺,礼乐衰” ,孔子才修《春秋》 。《史记》之所以成为千古绝唱,也是因为这部作品针砭了“王道缺,礼乐衰”的现实。柏杨是1968年至1977年成为阶下囚之后才潜心治史的。柏杨不是宫廷史学家,也不是学院派史学家,而是一位平民史学家。他研究历史不是为了补王道的缺失,重振封建时代的礼乐。他的史学著作是写给中国普通人看的,是为中国平民百姓写的,所以既通俗又生动,并不完全符合当今学院派的学术规范。比如,我没看到书后有什么中外参考文献的目录,书中的注释大多是注音,而不是引文出处。对于号称真龙天子的皇帝,他也直呼其名,如称康熙皇帝为玄烨,雍正皇帝为胤禛,乾隆皇帝为弘历……更为重要的,这部80万字的皇皇巨制,从头到尾都是饱蘸血泪控诉专制暴政。柏杨跟鲁迅一样,都是希望中国人活得有尊严,活得像人样,能真正挣得做人的地位!
《中国人史纲》一书中最吸引我的是写明代历史的章节。那是一个西方文艺复兴运动光芒四射的世纪,也是中国人酱在“断头政治”厄运中的世纪。中国之所以在近代落后于西方,明朝的暴政恐怕应该视为一个源头。在这一章中,柏杨不仅叙述了倭寇的骚扰和北方的外患,而且重点写了当时官场的腐败和宦官的横行。我想,柏杨撰写这些血泪文字的时候,联想到的一定是台湾当年警特机构权力膨胀,门派林立,滥抓滥捕,无事生非,甚至诱民入罪!政治黑天暗地,人民呼天唤地。1945年高唱《欢迎国军歌》的台湾民众切身感受到,距离“仰视青天白日清”的日子还十分遥远。
《中国人史纲》还揭露了中国历史上的文字狱。历史书上有所谓“康乾盛世” ,大概是指当朝皇帝有开疆辟土之功吧。但鲁迅和柏杨关注的却是这些皇帝对内实行的“文化统治” 。鲁迅说,清的康熙、雍正和乾隆,特别是雍正和乾隆,在实行“文字狱”方面真尽了很大的努力。柏杨的《中国人史纲》中也有一节专门谈清代文字狱。为了叙述简明,该书还专门制作了一份表格,介绍有人是为了溜须拍马遭罪,有人是为了装神弄鬼遭罪,当然更多的情况是因为文字有影射之嫌遭罪(如徐述夔《一柱楼诗》中有一句为:“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 ,即被剖棺戮尸,儿孙及地方官员全部处斩。乾隆皇帝甚至还查禁了他父亲雍正皇帝恩准刊行的《大义觉迷录》 ) 。
读到柏杨的上述文字,我们又会自然而然联想起台湾戒严时期对文艺书刊的查禁。根据当时台湾地区的种种“法令”“规定” ,禁书政策如漫天撒网,禁书多达五千余种,其间闹出了很多笑话。比如法国作家左拉的书乃至于古代的《左传》也被清查,因为人名和书名中都出现了“左”字。金庸的《射雕英雄传》一度被没收,因为检查人员由这部小说的书名联想到了毛泽东诗词中的名句:“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 。1968年1月3日, 《中华日报》刊登了柏杨翻译的《大力水手》连环漫画,其中涉及一个父亲老白和儿子小娃购买的小岛,被斥为影射蒋氏父子,成为了柏杨十年牢狱的导火线!
当然,对于柏杨的历史观也有不同看法。因为他是用西方的民主、法治、人权观念声讨中国封建社会的专制、苛政、腐败。而在当下,对于西方的民主实践、人权现状和价值观念也有质疑的声音。对于某些史实的辨析和对古籍的训读,则更是见仁见智。但读者千万不能忘记,这部书是作者在九年零二十天的监狱岁月里,在一间火炉般的斗室之中,或蹲或坐写出来的。 《柏杨回忆录》一书介绍了当时的写作情况:“我把整个监狱岁月投入写作,完成了三部史书: 《中国历史年表》 , 《中国帝王皇后亲王公主世系录》 ,以及《中国人史纲》 。我用早上吃剩的稀饭涂在报纸上,一张一张的黏成一个纸板,凝干后就像钢板一样坚硬。每天背靠墙壁坐在地下,把纸板放在双膝上,在那狭小的天地中构思” 。当下的时尚青年都会唱一首叫《绿岛小夜曲》的流行歌曲:“这绿岛像一只船,在月夜里摇啊摇……”以为那是一个谈情说爱的浪漫之岛。殊不知当年那个岛是一座让无数良民百姓垂泪的人间地狱。一个从地狱里死里逃生的人,一部蘸着血泪在地狱里写成的书,任何人都应该刮目相看,而不应求全而责备。令人遗憾的是,当今学术界有“噪音” ,有些“噪音”还被包装成“新声” ,惑乱视听。比如,有人把鲁迅、柏杨批判中国国民性的文章捆绑起来进行批判,认为国民性的概念是知识不足的产物,有逻辑与方法的错误,认为最大的问题是把政府治理危机渲染为社会道德危机,把应有的制度批判转移为对民众的批判,从而放走了真正的敌人,把新文化运动引上了歧路。
在我看来,上述看法虽然时髦,但却似是而非。的确,鲁迅跟柏杨对中国国民性负面因素的批判有许多异曲同工之处。比如鲁迅在《花边文学·偶感》中说:“每一种新制度,新学术,新名词传入中国,便如落在黑色染缸,立刻乌黑一团,化为济私助焰之具,科学,亦不过其一而已。 ”柏杨也认为中国传统文化中有一种过滤性病毒,使我们子子孙孙受了感染,他将中国文化的这种弊端概括为“酱缸文化” 。“染缸” ,“酱缸” ,含义相同,一字之差。但尚无确证说明柏杨直接受到了鲁迅什么影响。柏杨29岁就到了台湾,此前读过鲁迅的一些小说,鲁迅杂文接触不多;到台湾以后,鲁迅著作成了当局的禁书,更无法接触。所以,鲁迅跟柏杨的很多观点相似,主要是英雄所见略同。
中国近代改造国民性思潮是如何形成的?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理论问题。大体而言,鸦片战争之后,面临豆剖瓜分危机,中国出现了两种思潮:一种是闭关锁国,夜郎自大,这叫顽固保守思潮。鲁迅杂文《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中提到一位叫徐桐的大学士,只承认世界上有英国和法国,而绝不相信还有西班牙和葡萄牙,认为后两个国名是英国和法国胡诌出来的,为了想在中国多讨一份利益。鲁迅在回忆散文《琐记》中,还谈到他在南京水师学堂读书时有一位老师,认为世界上有两个地球:一个叫东半球,另一个叫西半球。这些顽固分子认为中国开化最早,精神文明世界第一,远胜于外国的物质文明。即使是野蛮昏乱的事物同样可以拿出来“以丑骄人” ,恰于阿Q头上的癞疮疤也可以拿来作为炫耀的资本。
但是更多的中国人却是在鸦片战争(特别是中日甲午战争)之后,开始睁眼看现实,无论是严复、梁启超、章太炎,或者是孙中山、陈天华、秋瑾。他们一方面尝试进行制度性的变革,一方面苦口婆心地进行国民性批判。只不过不同人的侧重面不同;有人主要致力于制度变革,有人重点致力于国民性批判。胡适是中国现代最热衷于移植西方民主制的人,但他也写过《差不多先生传》 ,跟鲁迅批评中国人“马马虎虎”一样,也是在进行国民性批判。
当然,人们或者有理由说,国民性这个概念不是一个严格的科学概念,因为同一国度,“人分十等” ,既得利益和观念形态都不会完全相同。鲁迅也声明,他笔下的“中国人”并非指全体的中国人。鲁迅塑造过“阿Q”这样的精神典型,也赞颂过作为中国脊梁的那些为民请命、舍身求法、拼命硬干的人。国民性这个概念,也经常跟民族性这个概念混同。但即使在一个多民族的国度,总会有作为主体的民族。这些民族有着共同的历史文化背景,生活在大体相同的地理环境当中,经过长期积淀,也会形成一些共同或相似的文化心理、性格气质和风土人情。例如,鲁迅在《南人与北人》一文中说,“北人的优点是厚重,南人的优点是机灵。但厚重之弊也愚,机灵之弊也狡” ,就是这个道理。实际上,鲁迅也绝不会把“南人”和“北人”都看成铁板一块,而忽略了他们当中“治者”与“被治者” ,“上等人”与“下等人”之间实际存在的差别。
总之,从鲁迅、柏杨著作的整体来看,这两位都是关注国家和民族命运的作家,从来就没有将制度批判和国民性批判割裂开来,对立起来。早在辛亥革命时期,鲁迅一方面参与了光复会的革命活动,另一方面又指出“唯专制永长,昭苏非易” ,所以以主要精力致力于精神界革命。当年西方人批评中国人“擅长内耗” ,讥之为“一盘散沙” ,中国的一些读书人也跟着摇头,认为真是无法可想。鲁迅因此专门写了一篇杂文《沙》 ,收进了《南腔北调集》 ,认为这种说法冤枉了大部分中国人,即使有些中国人像沙,那也是被统治者“治”成功的,用文言来说,就是“治绩” 。这就是把制度批判跟国民性批判有机结合的例证。早在清朝末年,鲁迅就是民族民主革命者,赞成并参与了辛亥革命时期的制度变革。鲁迅把中国历史上的“盛世”称之为“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乱世”称之为“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 。他希望中国的土地上有一个根本性的变革,即赢来一个中国人能够支配自己命运的时代,这就是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第三样时代” 。
柏杨对中国国民性的负面因素同样进行了鞭辟入里的揭露,如喜好抓钱抓权,擅长内斗,死不认错,爱讲大话、空话、假话、谎话,所修功课有“受贿原理学”“行贿艺术学”“红包学”“狗眼看人学” ……但无论在行动上还是思想上,柏杨都是旗帜鲜明地反对封建独裁统治,他不为君王唱赞歌,只为黎民求正义。柏杨对春秋战国时代的肯定,主要是学术界呈现出百花怒放的奇观;对唐太宗的肯定,是他对个人权力的克制和对逆耳之言的包容;对康乾之治的肯定,是形成了中国的基本疆域。柏杨虽然肯定法治精神,认为这是人权的基础,但同时指出法治跟政治修明密不可分,一旦政府官员腐败,法律反而产生毒素,成为迫害善良守法人的一种残酷工具。历史学家尽可以对柏杨的史学观发表己见,但读者无论如何都无法否定柏杨在政治制度建设方面的思考,所以责备柏杨转移了制度批判的方向同样是没有道理的。我们应该理直气壮地为鲁迅、柏杨辩诬!
我还想起了同心出版社出版的《中国人史纲》封底的一段话。柏杨说:“我们的国家只有一个,那就是中国。我们以当一个中国人为荣,不以当一个王朝人为荣。……中国——我们的母亲,是我们的唯一的立足点。 ”当前,台湾有人企图通过修改教科书将中国历史并入东亚史,以达到去中国化的目的。我想,柏杨九泉有知,一定不会认同这种做法。我接触的柏杨是位民主斗士,也是一位统派人士。他明白无误地对我说,有一天,祖国统一的愿景是会实现的。这也将是对柏杨的切实纪念。来源:中国艺术报 | 陈漱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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