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的边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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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进教堂上课，发现黄期豪那座位空着，我心里咯蹬了一下，晓得惹麻烦了。果然，上第三节课时，校长让人传话，叫我去一趟。我心中嘀咕：“这个小兔崽子，成心跟我过不去呀!”
    我来到校长办公室，校长板着面孔，一脸不快看也不看我一眼，冷冷地问：“黄期豪怎么还没来？你没去家访是不是？为什么周末不可以抽空去看一看呢？”
    我无奈，只得如实相告：“很抱歉，我不晓得黄期豪家住哪儿，叫我怎么去家访？”
    校长脸往下沉，气冲冲地说：“学生住哪儿也不晓得，你这班主任是怎么当的!我听说你从来不进行家访，我看是真的了？”
    校长是个报复性极强的女人，以往我老跟她抬杠，如今好不容易抓住点把柄，她得好好耍耍威风，趁此翻出诸多陈年旧账对我大加训斥。我默默听着，不去反驳。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何必拿饭碗作赌注，跟一个不值一提的老女人计较呢。
    一整天心情糟糕透了，受了一肚子窝囊气皆因黄期豪而起，等小家伙来了，我得狠狠地教训他。
    下午快放学时，校长又使人传唤我到办公室，我忐忑不安，生怕她揪住错处不放，小题大作，兴师问罪。
    她正忙着整理办公桌，见我怯生生地进去了，客气地请我坐下，她叹息一声，语重心长地说：“祝老师，要多多关心自己的学生啊。”
    我口是心非地应道：“谢谢您提醒，从今往后我一定做到。”
    校长又叹了口气，严肃而郑重地说：“祝老师，我想同你谈谈这个问题，情况比较严重，希望你心里有所准备。”
    我心里发毛，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莫非要对我进行处罚么？我忙避重就轻地说：“家访真有那么重要吗？只要你不扣我奖金，我今后天天去家访。”
    校长笑了，但比不笑更令我恐惧，我紧盯住她嘴巴，猜测她要说什么。
    “好，祝老师，一言为定，只要你把家访工作做起来，你每月奖金将分文不少。”校长庄严地说：“尤其黄期豪，急需要拯救。我刚刚从黄家回来，黄家家境非常糟糕。黄期豪这些天旷课，事出有因，他阿爸不幸出了车祸，两根手指压断了。黄期豪得留在家里做家务，一家人生活全靠他一个人维持。黄阿爸心情很坏，一天到晚喝酒骂人，主要是骂期豪，动不动叫期豪不要上学，去做工挣钱养活自己。刘老师还跟我讲黄爸爸神经不正常，常常教期豪不好的东西，叫期豪长大后要杀人放火、破坏社会，说什么社会是仇敌。我今天跟黄阿爸谈了谈，发觉刘老师没有诬载他，他言词偏激，思想过左，中毒太深。任我苦口婆心劝解，他一概听不进去。祝老师，现在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交给你了，我希望你能把期豪从坏环境里抢救出来，使他将来是国家的栋梁之才。怎么样才能帮助期豪呢？刘老师那一套经验值得学习，他当期豪班主任时，隔三叉五去家访，陪黄阿爸聊闲天，谈化他孤独情绪，减弱他对期豪的影响。期豪是值得我们为他付出的好苗子啊，祝老师，希望你能把家访工作从刘老师处接转过来延续下去。”
   “好吧，校长，我会尽力而为。”我回答说。
   “祝老师，你从此要多操心了。成则为王败则寇，我希望期豪是王者而不是贼寇。”校长意味深长地说。
    我只能跟着唱高调：“校长有心我岂能无意，为期豪美好将来，为国家培育优秀人才，此重担我义不容辞，挑了!”
    我随着放学铃声走出校长办公室，心里偷着乐。看刚才校长说话架势，她完全把自己提升到人类救世主的高度，有一种责无旁贷的主人翁意识。这个半老除娘，当她跟比我还小十岁经她一手提拔上去的所谓教导主任鬼混时，她应该好好地照一照镜子!他以为我拥有高尚情操，把为国家创造有用人才之重任交给我，让我诚惶诚恐。我自己明白，我是个表里不一的家伙，会在人前说人话，鬼前做鬼事。要我去拯救黄期豪，真是天大笑话，我思想之毒中得比黄阿爸深得多，只不过我没有教坏儿子，我儿子在哪里呢？天晓得!现实中，我戴着君子面容，威严教导学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阳光铺满地好人处处有，学做雷锋帮助他人快乐自己，等等。谁又知道我是说一套做一套口是心非误人子弟呢!
    我对那个教坏儿子的男人起了好奇之心，他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呢？是怀才不遇、郁郁不得志；还是一无所能，位贱心不平？他为何如此愤世嫉俗，竟教导儿子去仇恨祖国呢？他为何自己不去做社会破坏者，却寄希望于儿子，他不爱儿子吗，教儿子走极端的路？……疑问一个接一个来，却无从得到答案。但我也心存疑虑，以世俗来看，父亲教儿子干坏事，于情于理都难以令人置信。我怀疑校长和刘老师有捕风捉影、夸大其辞之嫌。因此我迫切想要去求证。
    黄期豪来上学了，情绪很低落。我找他谈话，他抽抽噎噎地哭，断断续续告诉我原委。
    “为什么要留在家里做家务呢？”我不解地问，“阿妈可以做呀。”
    “我没有阿妈。”
    “没有阿妈？怎么可能！”我吃惊地说，“阿妈去哪了？”
    “阿妈死了，被车撞死了。”
     “啊，死了，被车撞死了？。”我还以为期豪父母离婚了，所以问，我忙道歉说,“期豪，原谅我，我不是有意。”我接着转移话题，“你阿爸受伤的手指好了码？”
    “还没好。”期豪忧虑地说，“阿爸不能上班挣钱，我们家快要没钱买米了。”
     “你阿爸干什么工作？”
     “工地上干活，什么活都能干。”
     “平时家里没一点积蓄么？”
     “有，可阿爸说那钱轻易不能动，专门留着供我们上学。”
     “哦，你阿爸他未雨绸缪，为你们将来作好打算，可谓用心良苦。显然平时阿爸也很疼你。”
    “不怎么疼。”
    “为什么？”
    “他经常喝醉酒，然后打我骂我，要我去报仇雪恨。”
    “报仇雪恨？怎么，你阿爸有仇人吗？”
    “有!”
    “谁？”
    “国家!”
    我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地盯着黄期豪，见他一本正经，并不是信口开河。我惊慌失措地说：“胡说八道，国家怎么会是仇人!你小小年纪别乱说，你阿爸那里可能教你仇恨国家，不爱国可是要坐牢!”
    “祝老师，我没有乱说。”黄期豪委屈地说，“阿爸一直对我讲，那么多亲人被国家害死了!”
    “亲人？除了你妈妈，还有谁呢？”
    “阿勇叔，阿雄叔，阿强叔，阿明叔，阿彪叔，阿胜姑父，阿秀姑姑，裴妈妈，丁阿公，春阿公，还有阿爸。”
     我听着一连串的名字，惊讶万分，不可思议地问：“他们全死了？”
    “阿秀姑姑和春阿公还活着。”
    “你阿爸不也还活着吗？”
    “我还有一个死去的阿爸。”
    我紧张地盯着黄期豪，突然间，黄期豪变得面目狰狞，如一具恐怖鬼魂，我吓得如死灰，魂飞魄散，喃喃地说：“黄期豪，你快走吧。”
    黄期豪究竟有着怎样离奇来历，怎样悲惨身世，我无从晓得。黄期豪没有说谎吗，一家亲人全死了，出于什么事故呢？我惊奇而又疑惑，那样一家人，难道曾经是社会破坏者，国家仇恨者，因违法乱纪杀人放火而被政府抓起来严办了吗？一个家庭失去如此多亲人，承载如此多生离死别，该是多么悲惨啊，没有彻底跨掉算是万幸了。黄阿爸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他为什么能够坚强到如此地步，带着期豪挺过如此多痛苦呢？他让一个小小孩子肩负着仇恨火种，未免太惨忍了吧!我突然间感觉黄阿爸非常可怕，与黄期豪同样可怕!这怀着血海深仇的父子俩，究竟会有着怎样的未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