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棵榕树下：网络文学的昙花一梦

1997年，朱威廉1240万美元卖掉自己在中国创办的联美广告公司，还留任公司年薪50万美元。彼时的他，春风得意，经常开着自己的红色敞篷奔驰跑车带陈村兜风，上海仅此一辆。朱威廉的爷爷远渡重洋到美国打工开餐馆，到他父亲时已经是七家连锁饭店的老板，朱威廉却背着父亲，拿着母亲的3万6千美元私房钱，义无反顾的来到上海。



朱威廉

初来乍到，朱威廉习惯性走进新锦江的大堂，这是上海最豪华的酒店，每天600美元的入住费让绝大多数中国人望而却步。随着手头逐渐捉襟见肘，他从新锦江搬到老锦江，又搬到老锦江旁边一个每天只要60元人民币的小旅馆之后他才找到自己的创业方向，开办了上海第一家外资广告公司。或许是太想家，或许是深夜的男人总有些感性，1995年，朱威廉创建了个人主页，取名榕树下，并随手写下了第一篇文章。卖掉公司不久，朱威廉决定换个活法，不想每天出差，不是在机场，就是在飞机上。他的老板惊讶的问他：你疯了？你现在才20几岁，一年50万美元，你出去之后能干什么？朱威廉说，我要做文学网站，做网络文学，Online Literature。这一年，证监会严查期货操纵案，随后国务院总理李鹏确立了“规范证券、期货市场”的政策，期货市场崩盘，一个叫陈万宁的金融系毕业生随即破产。他的父亲是中国第一代期货交易员，小有名气，陈万宁继承父业也想创出一片天地，他自称比较贪财，于是给自己起名宁财神。


宁财神
破产后的宁财神在北京无所事事，骑着自行车瞎逛，那时他有一个女朋友，奈何囊中羞涩不知道怎么讨她欢心，于是决定自制一份杂志送给她，专属于她的杂志。从此宁财神在写作的路上一发不可收拾，后来转到网络，获得网友排山倒海的赞誉，再然后结识了榕树下，1999年，他决定去上海，做榕树下的一名编辑。1999年，榕树下从个人运营变成了公司运营，朱威廉在招聘中说：不要再把文学放到至高无上的地位，不要觉得深奥看不懂的才是真正的文学。


榕树下网站首页，在当年网络环境中十分简洁，富有冲击力
这一年，是网络文学启航元年。榕树下总部在上海静安区建京大厦里，楼前满是法国梧桐，大堂有一棵水泥浇筑的大榕树，枝繁叶茂，直达屋顶。宁财神就坐在榕树下办公，没事的时候就用弹弓打树上的假鸟。之后他对面来了两个新同事，一个叫路金波，网名李寻欢，号称中国2000万网民，1500万看过他的小说。另一个北邮博士，叫刑育森，后来被宁财神编排进《武林外传》，化身邢捕头。


邢捕头在电视剧中也叫刑育森
榕树下谢幕之后，路金波成立了公司，旗下签约作者有韩寒、易中天、冯唐、安妮宝贝、安意如、赵闯、李继宏等。刑育森成为一名编剧，为人所熟知的影视作品包括《闲人马大姐》、《东北一家人》、《家有儿女》、《都市男女》等。再之后，来了一位女同事叫励婕，网名安妮宝贝。他们的共同领导，是现任上海作协副主席的陈村。这年11月11日，榕树下举办了第一届网络原创文学大赛。陈村动用自己的人脉，请来了王安忆、贾平凹、余华、阿城和王朔做评委，大厅挤进上千人，声势浩大。


1999年，左至右，王朔，须兰，阿城，陈村
王朔说：从此后，每一个才子都不会被体制埋没。“有人一口咬定网上的文学作品都是垃圾，那是神经错乱，我们应该怜悯他。” 那时陈村豪情万丈。比赛那天，面对汹涌澎湃的网络作家们，王朔感慨：什么叫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这就是了。小说类一等奖得主尚爱兰，奖品是千岛湖家庭游。尚爱兰的女儿拿着弹弓叽叽喳喳非常开心，有人俯下身问她：“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叫蒋方舟。”
第二年十二月，榕树下举办第二届网络原创文学大赛，一个曾姓年轻人的作品摘得最佳小说奖。“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他是江西南昌人，就取《滕王阁诗》中的“今何在”做笔名。“从今往后一万年，你们都会记住我的名字！”他的书《悟空传》里，愤怒的猴子嘶吼。今何在有个同学叫喻恩泰，上学时他写剧本，喻恩泰演，两个人玩的不亦乐乎。后来喻恩泰在《武林外传》中，出演了吕秀才。2000年，榕树下签约作家江南发表《此间的少年》爆红网络。一年后《龙枪编年史》《指环王》引入中国，一幅宏大的玄幻场景向国人展开，人类，精灵，矮人，战士，法师，骑士，刺客，游侠，读者不禁感慨，原来小说还可以勾勒出如此鸿篇巨制的全新世界。江南说我要写中国的奇幻架空世界，就叫“九州”。众人说这个名字这么酷炫，把它共享吧。江南说行，但今何在得加入进来。此后七个网络作家联手勾勒九州世界，直到江南与今何在反目成仇，引得粉丝唏嘘，其中能量最大的一个粉丝叫曾戈，他是游戏公司完美时空的创始成员，网游《诛仙》之父。


架空的九州世界

同样2000年，安妮宝贝发表网络小说《告别薇安》，一战成名。17岁的郭敬明特意跑到榕树下办公室，就为看一眼安妮宝贝长什么模样。后来郭敬明在榕树下写下第一部小说《左手倒影，右手年华》。



安妮宝贝
朱威廉带团队到全国高校巡讲，千人会场被学生们挤得水泄不通，小女生们哭喊着网络作家名字，把朱威廉震住了，“比现在的小鲜肉火多了！”。朱威廉去上海图书馆做报告，常能遇见丁磊和张朝阳。大家相互点头致意，丁磊还凑过来问他要不要收购163邮箱。
在两年时间内，榕树下快速扩张，变成了一家拥有 200 多名员工的大公司，在北京、广州、重庆等地都设立了分公司，均位于这些城市黄金地段的五星级写字楼。公司前台的小姐已经在上海买了四套房，每次看到朱威廉都会喊：“朱总，买楼啊。”朱威廉父亲也劝他，多买几套上海的房子。但这个建议被朱威廉拒绝了。“我的理想是开辟一个阵地，让普通人执起笔来，聚集人的力量，而不是赚多少钱。”在这样的信仰支撑下，朱威廉要求网站不接广告。多年之后回想这一行为，朱威廉叹了口气：“如果当时能多接一些广告，一个月说不定也能赚个几十万元。”当时朱威廉发出豪言壮语：“每年拿出100万人民币给榕树下”，但后来发现，支出远超计划，他需要每个月拿出上百万元。千禧之夜，榕树下花10万包下金茂大厦86楼主席套房举办年会。烟花从黄浦江岸蹿起，炸开，如梦如幻，然后坠入浓浓黑暗中。只有朱威廉自己知道，榕树下一直没有盈利。找不到盈利模式。安妮宝贝的小说在网上已经爆红，出版社还在犹豫，今何在的《悟空传》直接被退稿，书中孙悟空怒吼“我命由我不由天”，但现实狠狠泼了今何在一盆冷水，传统编辑批评这本书胡改乱改，亵渎经典。花钱大手大脚的朱威廉自掏腰包补贴榕树下，他经常把美金给李寻欢，到银行去兑换人民币，一拿就是一大捆，看的宁财神两眼发直，说，这么多钱，能唱多少次KTV啊。安妮宝贝牵头建立收费系统，在她的规划中，网友付费阅读终会是一个趋势。但一切都太超前了，那时还是电汇时代，付费的话，要到邮局填写汇款单，支付宝要到2004年才成立。朱威廉说：如果当时有人给我一个收费系统，我就跪下来给他磕三个响头。2002年，入不敷出的榕树下卖身贝塔斯曼。原本报价非常高，但贝塔斯曼的谈判人员在榕树下转一圈，从保洁口中得知榕树下的困境，转身压价到100万美元。那时911恐怖袭击过去没多久，美国经济受到重创，外资纷纷撤离，朱威廉没有退路，但他坚持最后一个要求：榕树下永不更名。陈树在论坛的“躺着读书”板块，贴出早已写完的《告别榕树》。
随后榕树下一蹶不振。2006年转让给欢乐传媒，2009年又被盛大文学收购。股权的不断变更，消耗着这个文学网站的人气和口碑。与此同时，起点中文网、红袖添香、晋江文学城、潇湘书院等一批网络文学网站竞相上场、连横合纵。网络文学开始朝奇怪的方向发展，按照字数付费而不是质量，小说越写越长，动辄百万起，最长的一部已经超过了2000万字。文学终究变成了工业品，有成熟的套路和定制的价格。2017年11月8日，阅文集团在香港联合交易所主板正式挂牌上市，市值逼近千亿港元。网络文学迎来收获季，而榕树下已被读者淡忘。同样是2017年，榕树下20周年纪念活动并未进入公众视野，容纳100人的场地，稀稀拉拉只坐了10多个人，陈村坐在第一排，一个人摆弄着相机，略有些尴尬。但他打开直播平台，却发现这一活动在网上的围观人数已经超过10万，活动结束时，观看直播的人数飙升至近200万。


榕树下20周年，朱威廉（中）、陈村（左）
在榕树下时，记者采访朱威廉，他说自己想40岁退休。20年后再次接受采访，他说这辈子可能不会退休吧。50岁以后我希望从事艺术领域，比如编剧、导演。我觉得我身上有这个基因，只不过还没有发光。每个人生来皆具有独特的地方，只有不断尝试，才知道哪个会发光。记者问：最近在干嘛。正在写一部小说，讲述在美国的中国有志青年如何把贪官送回国内的故事。我从8年前就开始写，现在已经完成7、8万字，还有4、5万字。为什么不写榕树下的故事？这有什么好写的。陈村说：最好的网文时代已经过去。而朱威廉说：一切都是圆圈。最好的时代还没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