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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的门把手上挂着一块腊肉,上面的瘦肉纹理间已经铺上了一层白绿相间的,薄薄的霉菌。回南天的潮湿空气,令这房子里弥漫着淡淡的霉味,被湿气包裹着的身体,粘腻得令我生烦。我抓起这块发霉的腊肉,一抡圈将它扔进了屋前的水塘,腊肉落在水塘边缘,震开一波涟漪,旋即沉了下去,只留红绳漂浮在水面。 那年我初二,十三岁。阿公已经七十七了。 傍晚,阿公修缮完玉米地,扛着锄头回来了,他弓着背,缓慢地挪动着身体,沾满泥土的解放鞋与地面摩擦得莎莎作响。他坐在走廊上休息,汗水浸透了那件洗的已经掉色的上衣,他撩起上衣,抓过门角的摇扇缓缓摇动,一股汗酸味冲向我来,我不耐烦地在鼻子前扑了扑手。 “阿公,那块腊肉我扔掉了,发霉了,吃发霉的东西会......”。 “你扔哪了?”还没等我说完,阿公腾地站起身来,咬紧了牙关,太阳穴边冒起了一根小青筋,豆大的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到下巴,滴到地上,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我,那气愤且无奈的眼神,我至今也无法忘记。 阿公的反应显然已经吓坏了我,“水......水塘。”我支支吾吾地说。 他抓起锄头,赤着脚大步向水塘迈去。“过来。” 我们沿着水塘边找到了那块腊肉的下沉点,水面平静,红绳静静地浮在水面上。“回去烧水。”阿公语气平静了些,轻声说。 “阿公,那已经发霉了。” “回去。”阿公怒斥道。 我显然低估了那块腊肉在他心里的位置,一九三三年出生的阿公,活在那个水深火热的旧中国,经历着我这辈子都不会体会得到的艰辛困苦。关于那个年代,我只能从历史和一些书籍中了解,年少时只感觉那是个硝烟弥漫的年代,经过社会、小说和影视的洗礼,抛开战争不说,那是直逼心灵深处的困苦和贫穷。 我悻悻地跑回家,起灶烧水。大约十来分钟后,阿公拎着那块腊肉回来了。腊肉上铺满了水塘的淤泥,白青色的霉菌已经被灰黑色的淤泥覆盖掉了。 “这块腊肉还能要。”阿公面无表情,静静地说。 水壶的水烧开了,壶嘴噗噗往外吐着水汽。他左手提着腊肉,右手提着水壶,顺着腊肉在洗碗池里冲了一遍,随后把腊肉放在砧板上,找来一块新的瓜滤,一边冲热水,一边用力地刷。 不一会儿,一块如新的腊肉重新出现在我眼前,它躺在布满油星子的砧板上,肥肉金黄,瘦肉暗红,金红相交,这块曾布满霉菌的腊肉,现在看起来格外动人。阿公抓起菜刀,将腊肉切片,紧接着是将蒜切段,此时我已经将镬烧热,阿公看着镬里的水烧干,往里倒了少许油,他用菜刀将腊肉盛起,手掌一推撇,腊肉顺势进入镬中,“哧喇”一声,厨房的寂静瞬间被划破,腊肉香气慢慢将整个厨房填满。 厨房里,我往灶里加稻杆,阿公拿着锅铲在挥舞,这是我脑海里最为清晰的画面。 准备起锅时,阿公往菜里加了一勺糖,他做荤菜,总喜欢加点糖,这最后也成了我的习惯。 每天吃完晚饭,阿公会从家门口,悠哉地走到村口,路程只有五十多米,阿婆走后,他就是自己一个人走了,从来不要人陪,一步一步,一百多米。直到有一天,他抓着我的手,一字一字地跟我说:“现在我不走了,太远了,有点累。” 那年我高三,阿公住院了。 上高中之后,我回家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每个星期只有半天,我的生活完全被课业占据。得知阿公住院了,我才意识到,阿公好像已经慢慢淡出了我的生活。 不,是我慢慢离开了阿公的世界。 那天,距离高考还有29天。下午,狂风暴雨笼罩着整个世界,好像要把它吞噬掉一样,我在英语模拟考试,我发挥得很好,从头到尾,非常顺利。我撑着雨伞往宿舍走,踏着操场上一个个水窝,我的鞋子很快就湿了,周围水汽很重,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我走得分神,到宿舍楼下时,我听到有人叫我。是阿爸。 “阿公走了。” 如果天和人有呼应,那么这场大雨已经在告诉了我某些事情,或许是我们之间靠的太远,以至于我什么也没有发觉。见到阿公的最后一眼,居然是在那副黑色的棺材里。那晚为阿公守夜,脑袋一片空白,我拼命回想和他一块生活的画面,但它们好像非常憎恨我,不肯与我见面。 临近高考的一个月,很煎熬。我记得我考上市重点高中的时候,阿公笑得非常开心,我很自豪,我做了一件让他骄傲的事。我成不了栋梁之材,但这次我依旧会拼尽全力。 我是阿公的亲孙里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他在山上,站得高看得远,对吧阿公。阿爸为我举办了宴席,那道腊肉菜,没有甜味。我还是会想起那块发霉的腊肉,阿公,那块腊肉,很好吃,真的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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