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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想当小说家艺术家,一定程度是向往那种生活状态:不用上班,不用KPI考核,没有老板,每天可以喝大酒,非常地自由自在。 其实作家的生活是很像上班族的,是很有纪律性的。村上春树在散文集《我的职业是小说家》里面,就谈到了自己为当职业小说家所付出的努力。他为了全神贯注地写长篇小说,卖掉了爵士乐酒吧,靠存款度日,还搬出了东京,远离都市,戒烟、跑步等等。 马伯庸是我所认识的最自律的作家,他非常有纪律地阅读,有纪律地写作,有纪律地减肥,跑步,现在甚至还非常有纪律地戒掉了网瘾。今天我就和马伯庸老师聊一聊成为一个职业小说家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1 蒋方舟:你原来好像是正儿八经的上班族? 马伯庸:标准上班族,卖变压器的外企白领。 准备辞职的时候,已经当了十年上班族了。我给自己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我知道辞职之后作为一个职业作家,首先你就没有稳定的收入了,其次你的生活作息也没人管你了。 当时我还专门发了一篇微信文章,我说健康是最苛刻的老板,还是特别变态的老板,平时比如你伏案工作很久,或者说昼夜颠倒,他表现得很大度,他就容忍你了。你会觉得身体其实还好,但是他把你这一笔一笔账都记着,什么时候他觉得该给你算总账了,他就一次把所有的事都翻出来。我就特别怕变成这种。所以就做心理建设,说一定要规律,一定要控制自己。后来确实我的生活节奏跟上班差不多,每天早上我现在是6:20起床…… 蒋方舟:真的假的? 马伯庸:因为我儿子是7:20上班车去学校,我要弄早饭,把他送出门,我就去工作室开始写东西,基本上写到中午出来吃个饭,晚上写到晚上5点回家,回家之后笔记本一关绝不打开,灵感再好我也不看。 蒋方舟:我现在也是这种生活状态,晚上7点之后我就开始运动,不写了。所以你现在不是在家写作吗? 马伯庸:现在不在家写,一定要把家和写作分开。我找工作室特别有意思,我找工作室边上是个学校,开始因为一时失策选到这,我还觉得很沮丧:学校好吵。后来发现特别好。每天早上,上课铃一响,我就开始写作,45分钟下课铃的时候,我也起来活动,走一圈走够10分钟,学生们上学去,我也“上学”去了。 蒋方舟:那天别人问我理想的状态是什么,我说我希望我的人生永远是在高三的这种状态当中,很规律,那段时间又是学习能力,大脑发展能力,专注力最宝贵的时候,我觉得就当一辈子学生还是一种挺理想状态的。 马伯庸:你认为是高三状态,我认为是高考之后的状态。 高考之后那段时间,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候,因为已经迈过了人生最艰难的一个坎,未来的四年,你也不会面临着这些严峻的挑战,你可以想干什么干什么,但是你那个时候的状态还和高三的状态一样,处于智力和体力的巅峰,这种感觉是最好的。 蒋方舟:我学生时代就开始写东西,后来也工作过一阵。全职写作对于我来说还是需要一种决心的,用一个山寨的西点军校的口号来说“没有任何借口“,一边上班一写作的话,总有一种给自己找了一条退路的感觉。 马伯庸:就是一条退路,你说得非常准确。会觉得我写不出来没关系,反正我有一份稳定的工作. 蒋方舟:上着班就是“社畜+业余创作者”,有的时候就会有这种自我保护的心态,变身为职业小说家的时候,我觉得这还是需要一个决心。
2 蒋方舟:我跟马伯庸老师有过同一个编辑,我每次拖延,编辑就经常拿马老师来激励我:你看人家马伯庸! 马伯庸:我有时间焦虑症,如果不提前三个小时到机场,我会觉得要误机。 蒋方舟:所以你应该也从来不拖稿。 马伯庸:我基本不拖稿,也是因为时间焦虑症,我会把时间表列得很清楚,比如要写一个30万字的东西,用一年时间,30万÷365天,每天大概多少字?如果我今天没写,那么累积到后面,我每天写的字数会增加。 蒋方舟:我好羡慕你,而且你是真的能完成。你刚刚说小时候喜欢看凡尔纳的《80天环游地球》,对你影响真的很大诶!你写作方式就是有精准的时间表,一定要按时完成。甚至你的写作内容也是这样?《长安十二时辰》《两京十五日》,迷恋一种精准的时间感。 马伯庸:我不喜欢“一天一夜”或者“他等了很久的时间”,我不喜欢这种模糊的表达,我一定要精准,但是因为写的是古代题材,除了“一天一夜”我还能表达12个时辰,想表达很短的时间,我就要挖空心思,比如他等了半炷香的时间,包括“一个弹指”“一须臾”,因为古代的词汇实际上对时间没有一个精准的描述,那么这种情况之下,我就只能找一些参照物。 蒋方舟:你在写的时候,会真实地模拟“半柱香”是多长时间,能干多少事。 马伯庸:对,在我的概念里,“一柱香”差不多就是一刻钟。 蒋方舟:你这样说我想到托尔斯泰。 我就看过关于托尔斯泰最美妙的描述,说为什么托尔斯泰是巨人,恰恰是因为他写的人物跟我们是一样大的。托尔斯泰小说里时间的流逝是最接近我们真实生活当中时间的流逝的,就是你看他人物讲话,行动的节奏,吃饭的世界,刚好是跟我们现实中时间的流速是一样的。 马伯庸:我觉得这种细节包括时间的细节,包括器物的细节,包括这些描述人的动作的细节堆砌出来,才能营造出一种让读者觉得可信的一个氛围,他会觉得这个是真实的世界。真实世界发生的东西我是相信的,相信之后才能进入这个故事。 蒋方舟:创造一个convincing(有信服力)的世界。 马伯庸:精准地描绘一个世界的形貌,这个事儿对我来说有一种别样的美感。 我举个例子,像《两京十五日》,有一个读者看了里面有一段情节,是主角他们被追到南京城的城墙上,本来想往下跳,但是城墙高6丈5尺,不能跳下去,会摔死。 他就很好奇,转换成现代高度是多少,他又去查当时南京城墙的考古报告,发现高度正好就是30米。他说没想到你还真的是把数字算得很准。我说因为我跟你查的是一样的资料,我也是先找到考古报告,查出来30多米,再转换成古代的尺寸写在里面去。我就喜欢把数字搞得精确一点。 蒋方舟:我也经历过这,这个过程是很让人愉快的。 我觉得有两种阅读,一种是没有目的的阅读,看多了会痛苦,不知道在干嘛。另外一种就是有目的的阅读,查资料,越看越充实,越看越高兴。 马伯庸:带着目的阅读是一个最有效率的阅读方式,苏轼有一个读书法叫“八面受敌读书法”,这名字听的特别威风。 八面受敌什么意思?比如说街头打架出学校门,七八个小混混把你围住,这个时候怎么办?你只能抓住一个人打,不管周围多少人打你,你就打他一个,打到他急了,冲你大吼,说“凭什么你就打我一个?”打到后来他会站出来,帮你挡住别人,说你们别打了。这就是凭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 不管你的资料有多少,我看想要看的,所以你就觉得每一个点都是你想要的生活,无数的细节,而且这个细节会让人觉得信服。 蒋方舟:我自己在刚写完的那本书——你起了个特别好的名字,叫哲幻小说。其实也是一个架空的世界,我整天就在琢磨如何让这个让架空的世界变得更可信。 马伯庸:我写小说有时候50%是我去花大量时间去查资料,那么另外一半实在懒得查了,我就开始编,杜撰。 我的能力是我可以说得让你觉得确有其事,但是其实并没有,但是因为我另外一半资料查得比较扎实,我会说这个东西它在民间俗称什么,它本身的名字叫什么,然后它是从哪演变下来的。 蒋方舟:就是编一个民族志。 马伯庸:然后说的煞有其事,其实是没有的,像《长安十二时辰》这里面的很多,当时他们元宵节看灯的风俗,史书里根本没有记载的,很多都是我从弗雷泽的《金枝》里面找出来放进小说里,因为毕竟有所基础,大家会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到底真的还是假的,时间长了,有些我都记不清了,哪些是我编的,哪些不是。 蒋方舟:你觉得这是中国的小说传统还是西方的小说传统?比如我看博尔赫斯的小说,他经常会伪造一个民族史出来,甚至虚构一个编年史出来,这似乎是西方的一种写作套路? 马伯庸:我是从克里斯托夫·贾克学习的。 他不是很有名。他写的《埃及三部曲》是以古埃及作为背景,但是和我们概念中的古埃及是不一样的,其中充满了官僚制度。 小说模拟出了一整套官僚体系里的流程,里面主角花大量的时间去拿一个文件过去找人盖章。小说的女主角是个医生,里面有大量的配方“用尼罗河的芦苇叶子加上鳄鱼的眼泪,加上什么东西之后可以做出香料”种种这些配方一定都是他瞎编的,但是让你看的时候你就会觉得古埃及真棒,真的是一个栩栩如生的古埃及。 包括像《哈扎尔辞典》也是一样,小说里是真实中不可能发生的世界,但是我们看的时候就会觉得这个细节写得好棒。 蒋方舟:我最喜欢看这一类重塑过去的小说。 比如我我有一个很喜欢的作家叫做鲁西迪,他有一本书籍叫做《佛罗伦萨的神女》,其中就是把马基雅维利的故事用自己的方式重新讲了一遍。 我的新小说里也把《荷马史诗》按照我的版本讲了一遍:“其实真实的奥德修斯是这样的……” 现在大家都那么强调现实,你一打开电视剧,大家都是在那吵房子,吵小三和原配的时候,你会觉得架空的世界就变成一个特别美。 马伯庸:我记得有一本书是石黑一雄的《被埋葬的巨人》,那本书我特别喜欢他,就是很巧妙的就把一个把我们熟知的亚瑟王的故事重新写了一遍。 但是写的既有政治隐喻,但同时又不和真实历史有着明确的对应关系。层次感非常强。 蒋方舟:你觉得中国有这种小说传统吗? 马伯庸:中国我觉得《红楼梦》也算是其中一个,你说它是真,它是个标准的架空世界;你说它假,其中好多细节又都是真实的,你很难分清,就是如梦似幻,真的跟警幻仙境一样,这是中国一种隐喻的传统。 蒋方舟:而且写现实生活我总觉得容易丧失美感。当小说里角色开始用微信的时候,我就会觉得很奇怪,觉得不具有文学性。 我那天在想,为什么我们一写当下,就觉得不够美不够文学呢?而我小时候喜欢的小说,比如张爱玲沈从文,他们描述的也是作者所处的当下,但似乎他们的当下,民国的当下,就具有很强的文学性。 马伯庸:我觉得很有可能是一种这个隔离之美。可能因为我们对当下太熟悉了,所以说反而会觉得不够有神秘感。就好像有人说,他说为什么日本的地名那么美?为什么中国地名这么土?我说那是因为日本你不熟。 你看到仙台你会觉得好好听中国,你想想中国。比如辽宁,你自己想想“辽宁”这个名字也很美,又辽阔很安宁,对不对?只是说你用惯了辽宁这个词,对你来说不再是具备文字上的意义,它就是一个符号。 包括写诗也是,我认识一些现在还在写古体诗的人经常争论的一个话题,现代的物品能不能进去?古诗的意象很多,什么落雪飞花。可是你刚才说的微信,一个七律里面出现微信,这词就没法看了。 蒋方舟:对,这也是我困惑的。 马伯庸:对,我原来也觉得不应该进入,但是后来我看到过一个长短句,我印象非常深里面是用的现在的东西,但是我觉得丝毫不影响他的古典之美,叫“底片谁留?雨巷深于长镜头。” 就是底片谁留着,但是下雨的时候这条深深的小巷比你的镜头还要长,这个感觉很悠远,完全没有喧宾夺主,所以我觉得这还是一个技术性问题。你能不能准确的把你这个东西表达出来? 蒋方舟:你自己的写作有过类似的困惑吗? 马伯庸:我写的都是古代题材,现代题材对我来说难度很大,难度在于它的真实性。 因为我喜欢这种细节。对古代来说我写得细不细,反正也不知道,反正你也不懂。 蒋方舟:但是如果你写个三里屯,大家就会说细节哪里哪里不像。 马伯庸:因为现代人对现代生活是非常了解的,每一个读者都是最苛刻的批评家,他一定会对你的哪怕有一点走样,他都会提出批评,他就会觉得你这个世界不能让我信服。 所以说现在背景写作是一个很难的事。要么你在一开始就跟读者达成一个默契,你不要跟我深究,我就想跟你讲一个甜宠的故事,我就给你讲一个霸总的故事,霸总钱哪来的,你不要管。 3 蒋方舟:我特别高兴地知道你社交网络戒断了,那天看你微博说你是因为睡眠不好。 马伯庸:可能就是大脑皮层过度活跃。 晚上睡不着觉,因为同时开三个坑,然后每天都在想,作家又不像搬砖,一咬牙又搬了100多块。作家还得每次都要想一个新东西出来,可能太过兴奋了,晚上的时候就睡不着。 你要是正常睡不着出去看个电视,或者干脆打开电脑来写东西都可以,我不行。我是属于已经处于疲倦状态,很困了,只有天灵盖那一块感觉跟发光一样,然后或者说像一根绳吊着你,把你整个人软绵绵的在风中摆荡,吊在路灯上,感觉很痛苦。后来晚上睡不好,白天就精神状态不好,你也知道写作一定是睡眠充足之后,所以特别影响状态。 后来我去睡眠门诊去看,是个全国很有名的睡眠门诊,医生跟我聊了之后,直接就说你这是属于皮层兴奋过度,然后说你要不就减少一下兴奋点。 我说这不行,这是养家糊口的本事,你让我封笔这不行。后来他就问:“你有没有别的刺激的东西?“ 我说:“微博,重度成瘾患者。” 蒋方舟:你每天看多长时间微博? 马伯庸:我得空就看我的手机,我的手机的软件统计,我刷微博可能占90%的屏幕使用时间,医生说要实在不行你就戒了,你总得戒一样。我觉得戒掉之后确实睡眠就有明显改善。 蒋方舟:但是很多人很难成功的戒掉,你好像是规定自己一个月还是一周发一次微博。 马伯庸:也没有特别规定,有的时候有些商务性的、营业微博我发一条,但是日常的这些就暂时先不发了。 蒋方舟:有没有觉得人生快乐了很多? 马伯庸:倒没觉得快乐,有点像戒烟似的,老想过去刷一下看一眼。 蒋方舟:我基本也把微博戒了。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热搜上面的人我也都不认识,感觉热搜词条像一个秤,打开就是“谁胖了谁瘦了”。上面的人你不知道吧,但又想去看,又想去了解,大脑中充满了很多我知道了也没用的东西。就像是买了个房子,我希望里面装的是我选择的物件,而不是别人替我选的、我又卖不出去的东西,所以我就决定不看了。 马伯庸:而且人的可能创作力就那么多,你分到微博一部分,你作品里就少了。说过的话就不想重复。所以说把它放到作品里反而是好事。 蒋方舟:回到一开始的话题,好多人小时候想写东西,其实是因为觉得那是向往作家的生活状态,你是觉得每天花天酒地,每天玩,每天怎么怎么样不用上班,但是最后,我发现好作家、优秀的作家其实都是一个上班的命,而且他老板他因为不是别人是自己。 马伯庸:自己是老板是最严格的,因为你任何偷懒都会对自己造成巨大的愧疚感。你就写的时候你想今天要写完4000字,不然我就觉得心里老不舒服了。 蒋方舟:你今天写完了吗? 马伯庸:今天没写完。 蒋方舟:好,那就留给马老师时间来完成他今天的4000字吧,谢谢大家 来源:蒋方舟的跋涉(微信号) | 蒋方舟 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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