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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博说书人”的自我修养 ——访七英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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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博说书人”的自我修养 ——访七英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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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手发布
发表于 2022-9-3 11:4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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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博说书人”的自我修养
网络作家访谈
——访七英俊
引 言
发布在商业化文学网站的超长篇类型小说,无疑是当下中国网络文学的绝对主流,然而在一些不专门用于发布文学作品的网络平台中,也存在着别具特色的文学实践。其中,七英俊的写作就是一个典型代表。从早期的论坛、贴吧,到晋江文学城,再到微博,过去十年里七英俊的创作和平台迁徙的历程,鲜明地折射出不同平台
网文
实践的不同媒介属性和用户生态。她最擅长的并非类型化的超长篇小说,而是从一个无厘头的“脑洞”而起、由许多只有圈内人才能会心一笑的“梗”连缀、以“大纲文”紧锣密鼓的节奏和过山车般的不断反转,为读者呈上一段妙语连珠、百转千回的“赛博说书”表演。这种创作,高度依赖于像微博、QQ群这样有着圈子化粉丝互动生态的媒介。不过,七英俊并未止步于一味迎合粉丝,还尝试以夹带私货的价值输出和创造世界的野心,调教着读者的阅读趣味与边界。
在本次采访的准备阶段,山东大学的青年学生李娜、杨雪晴、王欣泽、宋雨霏、郭美辰、刘衍璟、张潇月、王晴、张雨航、肖逸凡,及北京大学的潘舒婷、中山大学的陈思羽、张璐薇同学,在独立阅读七英俊的作品后提出了各自的问题,由我整理成采访提纲后,共同完成对七英俊的线上访谈。李娜、杨雪晴、王欣泽、宋雨霏、王远润同学还参与了采访稿的整理工作。
一、“人来疯”式的互动写作
#1
访谈者:肖映萱(以下简称“肖”)
被访者:七英俊(以下简称“七”)
肖:英俊披萨好!我所在的研究团队一直很关注您,北大网络文学论坛在2017的年选和2020-2021的双年选里分别推选过您的《有药》和《成何体统》,我们把您的这些作品看作微博写作的一种典型代表,目前您正在连载的《山海之灰》,我和学生们也都在追更。
注:披萨是读者对七英俊的昵称,读者把作者在微博上免费发文(或免费发布资源)说成是“活菩萨”,披萨是“菩萨”的玩梗说法。
七:谢谢!一想到有人认真研读我的作品,甚至可能是逐字逐句地去读,我就有一点害羞。
肖:哈哈,学生们都很喜欢您!她们谈到您的作品,第一反应都是“脑洞很大”,不过我作为一个“老白”读者,最早读到的其实是《呵呵》(2013)。那时您用的是“七世有幸”这个ID,在晋江发的文,那部小说还是比较典型的类型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什么样的契机,让您转向并确立“脑洞大开”的风格?
七:我之前起那个笔名的时候,还在上大学,刚开始是在贴吧发文,后面就去晋江发了。在我当时看来,这两个算是相对来说文学性比较强的平台。
肖:是在哪个贴吧?
七:首发是事件记录吧,当时那是一个大家都在发文的地方嘛。当时也是第一次写作,心里面有一种模板,就是“我应该怎么写”,所以写出来的可能就是在您看来比较典型的类型文,这是其一。其二就是,那时的事件记录吧还是比较专门的写文的平台,在那边写作不需要拼脑洞,可能拼一下文笔吧。而后来的微博,它是一个社交媒体平台,它不是一个写文的地方,在这边写东西的话就需要带着一种很强的博眼球的性质——就是你写出来的东西必须第一句就抓人,或者至少也是第一段,就让人有很强烈的看下去的欲望。这就需要发挥一些想象力,开始去拼脑洞了。
肖:所以微博就是你转向“脑洞型”写作的契机了。
七:对。我记得我在微博上连载第一个正儿八经的作品是《有药》,但《有药》不是作为一个长篇开始连载的,它是作为一个短篇——甚至都不是短篇,就是一个段子。一开始在微博上面发了一个段子,就是说我看了很多穿越文,然后我在想从古人的视角不停地有人穿过来这件事情,对他们来说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根据这个写了一个段子,大概就是《有药》里面一个小篇章叫《有毒》的开头,一个典型的穿越文的开头:有一个叫李克的人,他穿过去醒来就问旁边的人,我在哪儿、这是什么古装片现场吗、今夕是何年之类的,对方就答,你穿了。因为在我的想象中,如果一个王朝,它被已经被人穿成了筛子,天天都有人穿的话,那么古人对这个事情最终会持一种淡定的态度,对方就会很正经地跟他说,你穿了。甚至他问对方这是哪个王朝,对方回答他说,架空的。就是这样一个段子,被转了很多条。如果有一个东西被转了很多条,有很多人非常想看下去的话,我就会开始往下写。先把这一篇扩成了一个小短篇,就是《有毒》。后面又把它接着往下写,因为我觉得这个世界观底下还是有蛮多东西可以挖掘的,最后就变成了短篇串成的长篇,就是《有药》了。如果说有一个什么标志性的事件的话,那应该就是《有药》吧。
肖:这个写作平台的迁移过程还挺有趣的。您开始创作的时候是2012、2013年左右,那时贴吧其实已经没落,晋江、微博这些平台都已经很成熟了,但您最早是在贴吧发文的。
七:其实在写原创小说之前,我写过同人。可能都不能算北极圈,全宇宙不超过十个人看,而且每个人都是那种多年网友,纯属自娱自乐。但我一直都知道我能写,再加上当时我在美国读大学,挺想念中文这个语言环境——对我来说,思乡最思的就是语言。想给自己创造使用中文的机会,就开始在网上写小说了。
肖:同人是发在贴吧吗,还是论坛?
七:哪儿都发过。后来原创在贴吧首发,是因为我也有在贴吧看文的习惯,当然晋江的文我也看,但如果我在贴吧写的话,我觉得我一定会被看到,在晋江发的话,可能就石沉大海了。
肖:我看早些年您还有一些作品,会在像《脑洞W》这样的刊物上发表,那时候是不是跟在网上的写作策略会有一些不同呢?
七:《脑洞W》这类
杂志
稿已经很多年不写了,杂志是当年刚开始在微博放小说的时候,当时还没有版权变现,我总得恰饭吧。当时有几个关系比较好的编辑,是他们做的杂志,我就会把已经写完的作品投个稿。
肖:您很早就开始全职写作了?
七:对,我大学毕业之后回国,在阿里巴巴干了一年,其实就是大半年,然后就辞职了。
肖:发现自己可以靠写作赚钱,就不想工作了?
七:对。
肖:所以是考虑了平台的曝光率、发布机制对新人是否友好,最终选择了微博。
七:我是那种“人来疯”的写作,人越多,我写得越好。有读者劝我说,你不要在这种事情上迷失自己,你要记得自己写文的初心。我说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我写文的初心,我写文的初心,就是想有很多人看。如果没有人看的话,我就觉得写作没有意义。当然,肯定也有那种曲高和寡、孤芳自赏的作者,他跟自己达成了一种和解,只要人群中能有二三知己,他就觉得价值得到了实现。我不行,我就是那种,我要一千一万个人看我的文,然后都给我捧场那种。
肖:会因为没人看,最后就坑了吗?
七:会的,经常会。一个脑洞,可能我本身并不是很喜欢,但是喜欢的人很多,我就会一直往下写。反过来,如果我很喜欢的东西没有人理我,我最终就会因为觉得实在太寂寞了,就不写了。
肖:没人互动,就写不下去了?
七:对,而且还真的很影响我的写作状态,我写一个东西的时候,如果知道我写出来会有很多人看它的话,我会超水平发挥。
肖:我知道您会在QQ群里去和读者先“口嗨”地讲一讲,是不是也是因为需要即时的反馈,需要有人及时捧场?
七:我称之为“赛博说书”,QQ群就是我“赛博说书”的“道场”。
肖:这个特别特别形象,我也觉得您确实就像个说书人,需要观众给你捧场。
七:对!
肖:这些QQ群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建立起来的?是微博来的铁粉吗,还是也有亲友之类的?
七:没有,都是读者。就是有时候会在微博上宣传一下,说QQ群开放了可以申请,都是很随机的,满了就关掉。随着时间推移,会有人退群,过个一年半载什么的,可能又会空出来一些位置,然后又开一下进群。进群没有什么条件,就只是要求,进了群不能不说话。
肖:必须说话?就是必须得给反馈?
七:如果多少天不发言,就会被踢掉,把位子腾给说话的人,这样的。
肖:那您是每次创作都会先在那边说书式地“口嗨”一下,然后再正式去写吗?
七:对,因为我的写作是很随机的,它通常就是一些不能称之为小说创作的行为,最后扩成了一个小说。其实我也想打破这个形式,从头开始好好地计划一下,写一个东西。但是这又很影响我的写作状态,没有那种灵光一闪的感觉,写出来总觉得差点意思。
肖:如果那样写,可能就更像晋江这样的商业平台上类型文的写法了,先有一个大纲,然后再细纲,再一章一章去写,对吧?
七:对,其实《山海之灰》就是这么写出来的,但是感觉它的开头就没有那种像漩涡一样把人拉进来的吸引力了。
二、被微博逼出来的“大纲文”
#2
肖:所以是《山海之灰》强迫自己尝试了一种新的写作方式,但您试了之后,是不是还是觉得原来的方式更适合自己?
七:就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吧。我想努力打破自己之前的这种“没人看我就不写”的诅咒。其实也不是没人看,就是跟之前的作品相比,人比较少。之前这种“口嗨”出来的东西,它的开头肯定就缺少一些文学性——我是指它可能不会那么精致,不会那么符合一部精致的文学作品的那种要求。我称之为“厕所文学”。
肖:为什么会有这样定位呢?
七:啊?大家刷微博不都是上厕所的时候刷的吗?
肖:您的意思是,认为这是一种消遣式的阅读。
七:对,我也希望能写出一些严肃的东西,但是真的写了,又不如“厕所文学”那样热闹。
肖:“厕所文学”有点言重了,读者可能会把您的作品描述为“大纲文”,您怎么看待这个所谓的“大纲文”?我看您很多作品,号称是“大纲文”,可能一些情节确实推进得特别快、特别简略,但是该慢的时候、该有细节描写的时候,还是挺详细的,不那么“大纲”。
七:其实都是被微博这个平台给逼的,为了尽快把剧情推到那个会吸引人留下来的地方,所以前期会比较“大纲”一点,后期人已经被骗进来了,我就可以好好写了。
肖:人已经来了,就可以写得精细一点?
七:对。但也有让我苦恼的地方,就是在一些人的眼中,我的文笔很差,又差又土,因为他们从来不看完,他们就是看开头两三章,然后就说“哇,这个作者文笔还是这么差”,然后就叉掉了。
肖:可能普通的读者对“文笔”的定义会更偏向辞藻华丽?我觉得能非常有效率地进行叙事,直接、不拖沓、节奏非常精准,这也是一种很好的文笔。像您这样,能在短短几句话里反转好几次,这种文笔一般人可是不能有的。
七:这听上去有一点像在为自己开脱。您说的这种,肯定也是文笔一方面的考量,但是我觉得,非常准确地使用一些在日常生活中不常使用的、文学性很强的辞藻,——我指的不是堆砌啊,我指的是,你的脑子里有一些比常人更加准确的词来写出当时的那种气氛、情境,那种才是比较高级的文笔吧。当我想到“文笔”这个词的时候,我可能第一时间不会想到简洁,我想到的是这个。
肖:那您会修文吗?为了让文笔更好一点。
七:我其实有在默默地修,但肯定不会有人注意到啦。文发出去之后,有时候为了想想前文写了点啥,我会回头去看一遍,这时如果我觉得一些词用得不够好的话,我就会默默地在自己的文档里面把它改了。但是我并不会编辑那条微博,我只会在自己的电脑里面把它改了,
出版
的时候它就已经是一个新的版本、新的叙述了。不过,这些改的地方通常都比较微小、比较微妙,所以我至今没有发现有谁发现了这一点,它可能更多的只是我的一点自我安慰罢了。
三、“玩梗”和“反套路”
的灵感与天赋
#3
肖:我们看您的文,觉得抛梗源源不断,惊喜连连不绝。您之前也描述过自己“灵感像活火山一样往外冒,填坑的速度可能都赶不上灵感往外冒的速度”。这是您的天赋,还是说平时就会注意去积累,比如像网络流行的梗,或者特地锻炼一下叙事技巧?
七:是天赋,没有锻炼过。
肖:是从小就会讲故事吗?
七:对,我三岁就会编故事了,三岁的时候只听过一些童话故事,所以我也就编一些童话故事,什么大森林里的恩怨情仇。我那时候跟外公外婆还有大姨生活在一起,当时我就会逼迫我的家人全部都坐下来听我讲故事,如果有人在听我讲故事的过程中心不在焉,我就会很生气。
肖:那您后来积累到的“梗”都是从哪来的?
七:其实我不觉得我是一个读书很多的作家,我的阅读量简直愧为文字工作者,所以我经常会说自己“文盲”,然后会有人说我“凡尔赛”。但我真的觉得,在文字工作者中,我的阅读量,包括我积累的那种正儿八经的文学,不太多。读书的话,我会读一些工具书。比如说我要写这个年代的东西了,比如唐代,我就会看很多这方面的史料,但那是为了写这本书而功利地去读的,并不是一种平时的阅读习惯。我也不会从阅读很严肃的作品中得到那种高级的阅读乐趣,偶尔可能还行,一年一两次,读一本书发个微博装一下。
肖:那您会看动漫或者打游戏吗?我们能从您的作品中看出一些影视、游戏和动漫方面的影响,您会自称是一个动漫爱好者,或者“游戏宅”吗?
七:我会看,但是我应该会被开除“宅籍”吧,没有到那种硬核的地步,无非是有稍微的了解罢了。豆瓣有那种烧脑电影的清单,我会一部部看过去。还有像今敏的动画,这些我都会全部看完。
肖:你平时就是喜欢看这种脑洞很大、反转很多、设定奇特的作品是吗?
七:对,影视动画这种我会看得比较多,但其实也是跟书相比来说多一点,跟真正的硬核爱好者相比,可能也不算多吧。
肖:有没有哪一位作家,或者哪一部作品对您影响比较大呢?
七:最近影响比较大的是洛夫克拉夫特,因为我最近在写有一点点“克”的东西。
洛夫克拉夫特及其代表作《克苏鲁的呼唤》
肖:近几年克苏鲁特别流行。
七:对,所以会去看一些。但是童年时期那种深远的影响,可能是《魔戒》,要么就是《笑傲江湖》,二选其一吧。
肖:我们90后应该都是看着金庸那一批长大的。
七:对,小学的时候,班里的男生会带到班里给我们看。
肖:所以武侠应该是一个对您有深刻影响的类型吧?
七:对,我小学的时候就看完了金庸全集,然后初中的时候又看了古龙和温瑞安等等。
肖:我看您平时也有微博上的摘抄活动,包括连线读者进行接龙,很多也是古典诗词、名篇,是不是在这方面有意识地去积累?
七:我的积累可能多数都来自于,写到那个场景了,百度一下,比如“描写出征的古诗词”,然后看个半小时,直到我找到一句合适的。像是《山海之灰》写品香的场景,就是说你要烧你自己做的一个香,然后在座的客人要用一句诗词来点评这个香嘛,因为我设置的那个时代,它虽然是架空,但其实我参考的是武周时期,这个时候李白、杜甫都还没出生,我就不得不去把初唐四杰的诗全部都看一遍,直到找出一句合适的。可能不知不觉间,就记了一些诗词吧。
微博上的摘抄活动
肖:您有的作品还会致敬一些经典的传统文学作品,比如说《成何体统》里面的“两棵枣树”啊,还有《有药》玩的一些梗,是不是有一点儿要跟读者去对暗号的性质?
七:这些经典作品不都是近年来比较网红的吗?其实就是顺手写出来的,因为我觉得很搞笑,就会写。
肖:所以其实并不是说一定要去致敬传统文学、经典作品,而是就把它们都当一般的梗来玩是吗?
七:对,绝对没有显摆我看过什么书的意思,因为确实也没看过什么。
肖:除了脑洞和玩梗,反转也是您作品的一大特点。是不是为了跟读者斗智斗勇、不想让他们猜到,然后就必须去写“反套路”?还是说,你觉得“套路”没意思,就是要写一点儿“反套路”的东西?
七:我很容易觉得一个东西土,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是我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感,如果一个东西写的人多了,我就会觉得它很土,然后我就一定要做得跟他们不一样。这个真的不是为了读者,这就是我自己的一个审美倾向。
肖:但在跟读者斗智斗勇的过程中,肯定还是会被迫去再创新。
七:对,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因为一个东西,哪怕你写出来的时候它很新,随着时间推移,用的人多了,它也就不新了。要一直让人感到意外的话,那确实是有一些斗智斗勇在里面。
肖:那您会觉得这种“反套路”会变成一种“套路”吗?
七:会啊。随着时间推移,所有的“反套路”最终都会变成“套路”嘛,像快穿一开始出来的时候,它也是一个新的东西。后来渐渐的模仿的人多了,它也成了路,是吧?
肖:是的。那如果您发现,我写的好像又开始不那么“反套路”了,下一回就想要继续挑战了?
七:对,永远在路上。其实我有时候会反思,有些经典之所以是经典,可能就是揪住了一些比较底层的人性嘛。比如,我看简·奥斯汀的作品,它其实也可以被解读成霸道总裁的那种套路,但是它就是会红几百年,一直到现在,霸道总裁永远还是会有人看的。
肖:那为什么您不愿意成为这类作者呢?用套路来吸引读者。
七:因为我觉得土呀!或者说,我觉得简·奥斯汀在写那种“霸总”文学的时候,肯定不是出于“这个套路很好卖”这种想法去写的,而是真的把她自己对于两性情感的一些愿景,把她认为“这样才是对的”的想法写进去,然后才成就了经典。但是现在的网络作者,如果是抱着“我照着这个套路模仿一下,肯定会有人看”的想法,这样写出来东西不土也得土啊,是不是?我可以接受不管我怎么求新,最终写出来的东西都没有办法超越人性,爽点、剧情、主角面对一些道德困境的挣扎,它最终会跟某些经典作品撞车,因为人性写来写去就是那几样东西,太阳底下无新事,这我可以接受。但我不能接受的是,我在落笔的时候,就是抱着模仿前人的态度去这么干。
肖:所以其实你也是在跟前人斗智斗勇,就是想要超越他们。
七:不知道,我在跟空气斗智斗勇。
肖:一些读者如果不是在微博一路追文,而是“养肥”了、等完结了再看文,可能会觉得反转太多了,每一章都在反转,信息量太大了。
七:确实,我看到过有书评说,如果一口气看完会觉得喘不过气儿,每一章都有反转。他是把这个归咎于平台,在微博写没有一章能缓下来,如果缓下来的话,那一章单看就会很无聊。但是我想了想,以前的人在杂志连载武侠小说的时候,他们不也每一期都面临着很大的压力,每一期都要写出新意来吗?所以也不能完全怪平台吧,可能更多的还是个人的习惯问题。我真的非常容易感到无聊,我会特别需要追求新鲜跟刺激,然后就带着读者坐了太多的过山车。如果有一个优秀的评判标准的话,可能剧情要缓一缓,没有那么多的峰回路转,会更好一点。
肖:可能连载制的章回体小说,都会有这种追求,每一个章节都要有一点儿新鲜感或者有一个小矛盾,但您对反转的追求比普通人要更高一些。那您的文是不是其实没有大纲,虽然叫“大纲文”?没有大纲的话,怎么把握文本的整体性呢?
七:我不写大纲,是为了保持新鲜感和刺激感,因为我是一个很容易感觉到无聊的人。一个东西我看多了就会觉得它土。如果是我自己的大纲,我看多了也会觉得它土。所以我不会让自己想明白接下来要发生的所有事情。但是结尾得有一个想法,总得有一个锚点,要不然就成了无头苍蝇、写哪算哪了。所以大致会有一个模糊而又遥远的目标,就是结局大概可能是这样子的。但是实际写出来的结局,可能已经跟最初的预想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肖:您在写一些所谓的“大纲文”的时候,给那些主人公起的名字也都是很有意思的,会有一些谐音梗,这个是不是也是你的偏好呢?还是懒得起名字,就根据这个人设起一个谐音梗?
七:一方面,我确实不是很擅长取名字。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读者快速地记住这个人嘛。就像温瑞安、古龙,也会取一些很莫名其妙的名字,他越莫名其妙,你记得越牢嘛,是吧?
肖:是,这是不是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您比较重情节、重脑洞、轻人物塑造的倾向?
七:可能也有这方面的问题吧。我的人物更多地是实现我对剧情安排的一个工具,至于这个人物本身被塑造成了怎样,就是看命,塑造得好的话,那就是走运了。比如《成何体统》里,我觉得有一个角色塑造得其实挺失败的,就是谢永儿。她其实只是一个我用来发出疑问的工具人,这个疑问还是“缸中大脑”这么一个很老土的思考,就是我们怎么才能知道我们生活的世界是真的还是一本书。因为我想到这个情节的时候,这个人物已经出场很久了,我也没有办法再改她的性格设定,就强行把这个情节安到她身上去了,这就导致这个人的性格不是很鲜明,不是很突出,没有一个很让人记住的点。所以我觉得这个人物塑造得不是很成功吧。
肖:后来修文、出版的时候,有把谢永儿这个人物再改一改吗?
七:到出版之前也没改,也不知道该怎么改了。其实就是接受自己的失败,下一次更好吧。
四、“把人骗进来杀”的价值输出
#4
肖:不过,谢永儿代表“纸片人”发出的这个疑问,在我看来正是贯穿《成何体统》的一个核心主题。在我看来,其实您一直在“夹带私货”,我们之所以会在之前的年选里推选《有药》和《成何体统》,也是看到了里面的很多价值输出。
七:对,我通常会把它放在中后段,就是等到人都进来以后,我会觉得,你们现在可能有耐心听我讲点正儿八经的东西了。
肖:其实很多作者都是以类似的方式去夹私货的,只不过他们可能是先用类型套路把人“骗”进来。这个私货到底是什么,也是很重要的。我读《成何体统》的时候,还是可以很明显地看到谢永儿这个人物身上承载的那种“纸片人”的身份探讨,包括您说的“缸中大脑”的问题。还有一些别的价值观探讨的输出,比如说,《2020-2021双年选》里《成何体统》的评价是我写的,我是觉得这个作品里的反宫斗、反穿书叙事,某种程度上是在用社畜“苟一苟”的逻辑去对抗原本宫斗、穿书里以恶制恶的丛林法则,对抗一种“内卷”的逻辑。
七:我只是觉得这个宫斗的底层逻辑很荒谬。我是一个现代人,如果我穿去了宫里,我肯定不会去宫斗。
肖:那您是更倾向于“苟”吗?
七:《成何体统》的女主肯定不是一个躺平的人。我记得里面有一个剧情,她考虑过躺平。她觉得反正要死,还不如在死前吃喝玩乐。甚至男主那个时候也同意了,因为男主其实等了她很多年,他觉得如果连你也没辙的话,那我也没辙了,一起躺平得了。在他们产生了这个想法之后的下一章,她发现端王真的非常恶,恶到超出她的想象,她就决定还是不躺了,还是得“干他”这样子。
肖:对,我的评论里其实是说女主用“苟”来对抗宫斗的“内卷”,但面对世界、天道的恶,她还是会有反抗的,“苟”不等于“躺平”。所以说,您在作品里输出的价值、夹带的“私货”,其实还会被看到的。我们有学生在读《呵呵》《粉黛》的时候,发现您在里面写的“剧中剧”,比起剧外插科打诨的轻松画风,会更沉重、主题更严肃,不知道您认不认同这种判断?
七:这些“剧中剧”通常都是一些我没有平的坑,通过这种形式把它们给填平了。之所以没有平,可能就是因为它们的母题太沉重了,没人看嘛。
《粉黛》里的剧中剧设定
肖:明白了,就是换一种方式,把私货塞进去。
七:对。这里面唯一一个例外可能是《粉黛》里面的《鹤伞》,它本来就是一篇完结的文。只不过我对那篇文太得意了,太喜欢了,所以又让它亮相了一次,逼那些没看过的人再去看一遍。
肖:那您很多的文,先搞笑,然后再发刀,是不是也是先把读者“骗”进来之后,再任性一下?
七:对,我的理论叫做“把人骗进来杀”。
肖:哈哈,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策略!刚刚您说写作时前期“大纲”一点,后面就可以慢慢好好写,其实也是这个意思。您的一些作品,到最后会给出双结局,可以有happy ending(HE),也可以有bad ending(BE),是不是其实本来想写个BE,但是觉得读者可能接受不了,就迂回了一下?
七:没错。但不是双结局,一般都是开放式结局。
肖:这也是“骗进来杀”,对吧。像《呵呵》的副CP、《有药》中的《篾匠》,都是BE,您是不是还是对BE有一种执着?
七:《呵呵》是古早的作品,我那个时候更加肆无忌惮,可以“恃糊行凶”,因为“糊”没有什么人撕我。后面的BE其实都是短篇,或者是大故事里的一条线BE,我觉得这是在读者能接受的底线边缘反复横跳。为什么就算这样,我依然执着于写BE,或者说不那么圆满的结局?其实是个人的审美习惯。我觉得不圆满的故事能被记住更久。我曾经说过,读者对一个人物的爱是希望他长命百岁,但是作者对一个人物最深切的爱,就是把他写死,是不是这个道理?写死这个人物,是我能够给他的最高待遇,他从此就不朽了,过十年、二十年,永远有人记得他,但是活着的角色就不一定有人记得了。
肖:我们这些从世纪之交就开始关注网文的人会发现,前十年读者们都还有“BE美学”的执着,但现在大家好像只能接受HE了。
七:可能现在日子过得比较苦吧。
肖:可能是吧。那现在您写HE或BE,是更看作品本身,还是会被读者裹挟呢?
七:要说完全没有被裹挟,还是有一点被裹挟了的。可能搁十年前我会毫无顾忌地写一个BE,现在写BE之前可能要估量一下能不能承担读者的怒火。
肖:还是会有想要任性的时候吧?我看到您写《有药》的时候说“看了好几篇格局特别大的文,然后就很羡慕,很嫉妒……《有药》一开始也就是个耍嘴皮子的段子集,但后面越写越大,主要就是因为上面说的潜意识。”您所说的“大格局”是不是指世界观比较宏大、涉及的命题比较严肃?这种“大格局”对您来说重要吗?这个是不是会削弱娱乐性?
七:对,很重要呀。
肖:写《山海之灰》是不是也有这方面的野心想要满足一下?
七:对对,“野心”这个词用得非常好!
肖:这种“大格局”是什么呢?是在您从小到大对文学的追求里,觉得只有这样的东西才能有更深刻的意义吗?
七:没有,我从小到大接触的也没有什么深刻的文学。
肖:那您为什么觉得需要去追求这样的“大格局”呢?
七:说“大格局”其实不是很确切,就是就是创造世界的野心。我从小接触的也不是什么世界名著,更多的是像《哈利·波特》和《魔戒》这样创造一个世界出来的作品,这个是我的兴奋点。
肖:最初是从几个梗开始,但最后还是想把这个世界给填满。
七:对。而且我又很羡慕超长篇那种对读者持续的吸引力,包括同人的体量也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一本三十万字的小说,就不会有一个很庞大的读者群体,但是像《魔戒》,一两百年后还会有人记得。
肖:我发现,您这方面的野心,是不是也来自于您想要让更多的人来讨论这个作品?创造世界,最后是为了吸引人来写同人。
七:我本来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你这么一分析,是有这方面的原因。
肖:因为您举的例子,像《哈利·波特》和《魔戒》,都是很热门的西方同人圈,我们中文世界也经常会用《哈利·波特》和《魔戒》的AU。
七:对,我也觉得没有什么好羞愧的,写作想被别人看到有什么问题吗?
肖:哈哈,完全没有问题!
五、“女性向”类型与“无CP”
#5
肖:如果是这样的话,怎么会一开始就把《山海之灰》设定成“无CP”呢?就现阶段来看,“无CP”肯定是相对来说受众少呀!
七:一个很现实的考量,是纯爱没法影视化。再说,男频也有很多“无CP”啊,我就觉得,男频能做到,为什么我不能做到?
肖:您的主流读者跟男频读者的这个群体,可能重叠度不会那么高。
七:我就属于,道理我都懂,但是我就是对自己有一种盲目自信,现在看起来是很盲目的自信。首先,我觉得微博是一个公共流量的平台,写文会有很多非粉丝的人通过转发看到。其次,我觉得在微博看文的人,不会给这篇文一个前期预设,不会觉得我只能看到某一类的文,因为它不是一个看文的地方,它是一个你什么东西都能看到的地方,最终它能吸引到我的目标读者。
肖:我个人的观点,虽然微博确实可能会因为转发有所谓的“出圈”,更多的还是一种“圈子化”的写作,更多的是您的粉丝在看。
七:对,所以说我盲目,我总是觉得我自己次次都能“出圈”。
肖:确实,您之前的尝试每一次都很成功。听您的意思是,《山海之灰》这部作品从一开始就是计划要IP化的?
七:对,因为这是我唯一的赚钱方式。我的作品不是付费阅读,如果没有办法被改编的话,我就没有收入了。
肖:实体出版呢,这方面的收入应该也不少吧?
七:如果不是爆款作品,出书的收入相当有限。
肖:其实您的作品在圈内也算“爆款”了。您在IP改编的过程中参与度高吗?有自主权吗?
七:还好,他们改完剧本后会让我看一遍,然后我提出一些意见。但是采纳不采纳就看他们了。首先,我知道我提了也没用,他们要多方考量,编剧不是我一个人的乙方,是很多人的乙方;另外,术业有专攻,毕竟动画、电视剧是另外一种载体,不能完全靠“是否与小说一模一样”来评判改编得成不成功,因为涉及到视觉、时长等考量,肯定要做出改变。但我作为“亲妈”,会不由自主地想“这个东西没有被改出来”或者“这段剧情怎么被改成这个样子”,感觉很难受,所以为了放平心态,我也不会让自己参与得太深。
肖:其实您的作品已经有一些改编出来了,比如2020年《有药》的动画,您还参加过手游剧情的策划。这类接触动漫、游戏产业的经历,是不是会对您的创作产生一些刺激?会为了IP改编考虑,改变或者调整写作策略吗?
七:我会努力使自己不受影响。之前我也跟我的版权经纪人聊过,我会问他这个作品是不是不好改编。他说你不要考虑这个事情,如果一个作者把改编、审核等等问题都考虑进去,自己给自己设置很多障碍的话,写出来的东西就没有一气呵成的潇洒了。所以怎么改编、卖什么样的版权是他的事情,我只负责写。
肖:也有读者觉得您的小说很有画面感,会有一些电影的蒙太奇手法,您在写作的时候,脑海里会“放电影”吗?
七:会的。我平时做梦的时候,不仅有颜色——因为我听说有些人的梦是黑白的,但我的梦不仅有颜色,它还有方位,有一个非常具体的场景。有些人的梦可能是雾蒙蒙的,我的梦有非常鲜明的一个画面,而且它还会有声音,有时候甚至还有气味。这可能是我的脑子经过了这方面的训练,每次写东西的时候,脑子里会先想好,这个屋子长什么样,什么东西摆在哪儿,我要怎么去向读者介绍这个场景。可能是因为经过了这样的训练,做梦才会做得这么鲜明。但我是从结果倒推过程,是因为做了这样的梦,然后回头去想,可能是这个原因。
肖:期待看到您作品的影视化。那么,如果您觉得《山海之灰》读者互动不够多,会不会考虑调整后续的情节发展,让读者更喜欢?
七:这个就要具体分析。比如说,如果他们特别喜欢一个人物的话,我可能会让这个人物更多地出场。但是世界观上面的,像阴谋的设定,就算我想为了读者而改变,也没有办法改变,因为伏笔都已经埋下来了。而且我坚信,像是世界观设定这种东西上面,我没有必要向读者屈服,因为我想的肯定比他们想的好,术业有专攻。
肖:其实“无CP”也不是说一定不能有感情线,您是怎么理解“无CP”的?
七:就是我要写的东西不需要涉及感情线。其实我不是在平台写文,按理说不需要给自己设言情、纯爱或“无CP”的分类,只不过连载前有人问我这是什么文,我才回答是“无CP”。但“无CP”不代表我不能写任何感情线,只是说主角没有很清晰的感情线。作者写作者的,读者嗑读者的。
肖:现在很多男频文的女读者也照样去嗑CP。
七:对。我说它是“无CP文”是因为它的主线不是CP感情线,但我并不想阻止读者嗑CP。
肖:那么对您来说,区别纯爱、言情或“无CP”的意义是什么呢?
七:不重要,说实话,它们都是用来实现剧情的工具罢了。这可能听起来有点冷酷,有些作者是人设导向的,还有一些作者是剧情导向的。我不会因为想到人物的设定而兴奋,并以此作为激励去写文。我会因为想到“如果这样写肯定能让他们哭得肝肠寸断”而兴奋起来去写东西。所以比起人设导向,我应该更倾向于剧情导向。我会先想好剧情,比如《成何体统》的叙述性诡计,然后再去想剧情会对角色产生什么影响,他会变成什么性格。《成何体统》为什么写成了一篇言情?因为我当时碰巧看了古早的言情,所以解构梗的时候,脑子里自然而然地想到言情。《有药》是纯爱,因为我当时看了很多古早纯爱穿越文,所以脑子里出来的梗也都是纯爱了。
肖:您处理亲密关系双方的权力关系时,也没有区别吗?
七:那还是有的。我写纯爱时候,可能不太会思考感情中的权力关系。但是写到言情的时候,因为是女主视角嘛,就算不是以自己为蓝本,其实也很容易把自己给代入进去。女主的一些想法,我其实是会以自己为参考,包括女主会在什么时候对男主动心。比如《成何体统》我设置的是在她听到男主在不知道她在的情况下跟别人说了一句话,说人间并不是完全拿来游戏的,她有她的抱负。如果是我自己听到对方这么理解我,我会很感动。这其中肯定是投射了我自己对两性关系可能是过度理想化的一种追求的。
原载于《青春》2022年第9期
文字|七英俊、肖映萱等
图源|网 络
编辑|夏红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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